追杀

宗族追杀我和小安已有七天。

乘船南下至沪,以为此地人多眼杂,混迹其间或可抹去行踪,却不料仍有人尾随。茶馆吃茶,戏楼看剧,码头买货,眼角总有一抹蓝色身影,挥之不去。

入夜时分,最是凶险。脱了人群依傍,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捕听身后风声,提防偷袭。

六坊七院,我们绕棋盘街圜行,欲凭借错综地形,甩脱暗哨。但在灯火掩映下,状作不经意回眸,仍能捉见巷尾一闪而过的蓝衫。

心冷,小安走得脚疼,在一旁喋喋。买了根山药糖葫芦,蜜养在他嘴里,苦都化作喜滋滋的甜意。

勾栏华灯初上,戏音袅袅。若只有我一人,可躲进青楼。嘁,青楼也未必安全。

小安已露疲态,努力睁眼,须臾又微微合上。竹扦上只剩最后一瓣山楂。他冲我举起,口齿不清地说:“姆妈,吃、吃。”

我接过。糖水融化在扦头,黏手,山楂的酸被糖衣裹胁,末了冲撞口腔。

茶馆又进一客,蓝衫,戴西洋礼帽,眼睛隐在圆墨镜后,双手拢在袖中,迈步时不落足音。一众书生高谈阔论走过,将他挡住。

我把铜钱留在桌上,拉起小安,从后厨离了茶馆。

小安用拳揉眼,呵欠遮不住埋冤。“怎么还要走哇?我累了,脚酸。”

我将小安抱上肩头。他的下巴颏搭在我肩膀,双臂环抱住我的脖子,沉重而踏实。

路两侧,灯笼照得一方亮堂世界。亡朝残曲从支摘窗中飘落,黏在耳畔。陌客穿行翕忽,一袍袍衣角擦身而过。我垂下眼神,不去寻摸他们的面容。

走出约三个路口,拐进右手的小巷。不远处,一座宅邸前坠着红灯笼。灰砖墙上贴有几幅黄纸,暗光下辨出是供奉五路神的名单。正门横匾上书:晋南藏山拳馆。

轻叩门环,稍待片刻,门内传来匆匆步履,铁闩从里头取下。

管事挑一杆纸灯笼朝外探望。我仰头,让灯笼的光落进眼中。

“叨扰了,烦通禀一句,洛安三女求见泰拳师。”

管事用一双龟眼打量我和我肩头的小安,将门从里闩上。

过了约半柱香时间,他才再度出现。

“孩子可以,你不行。”

这已是我预料到的最好结果。我将小安放下。他打个哈欠,唇边染上白气。

我将他鬓角碎发拂到耳后。“姆妈去给你买山药糖葫芦,你待在府上,勿要乱跑,听话循礼。”

小安仰头看我。“可是我不饿呀。”

“你明日会饿的。”

我把行囊交给管事。

“姆妈,你早些回来。”小安拽着管事的衣角。木门将他望向我的视线切断。

藏山拳馆,只要小安在这里,便不必担心太多。

至于我是生是死,则不重要。

也许应该在追杀者赶上前自我了断。不然,若被带回宗族,情形只会更糟。

不,离死还有段距离,断不能做如此无望念想。

我顿下脚步,忽然迸出一个念想。

方才那管事……提灯时,露出衣袖一角。

乃是青蓝。

尽力奔回拳馆,却见府邸前那对灯笼已熄。巷外的光在极远处,车马穿行,像是一扇纸影戏。

门闩死了,只好踩石狮子翻墙进去。

拳馆照晋南票庄的格局修建。为防飞贼,屋檐间扯了细网,坠以银铃。

整座宅子黑黢黢的,我不慎走响铃声,也不见有何处亮火。

中院的武场木门大敞,令穿堂风凄厉地叫。月光中荡开木桩的长影,许是疑阵。

“姆妈!”

小安的尖叫从武场内传来。

我奔入武场,眼前一道银线闪过。

虽竭力向后避开,但鼻头仍是一凉。

一抹,有血味散开。

缓踩月光,向小安最后出声的方位踱去。追杀者匿在暗处,挟持小安,我不敢妄动。

脑中杂绪纷飞。拳馆中为何寂杳无人?泰师莫非已被……

许是看破我心思,蓝衫人从暗影中走出,孑然而立,如一只独脚鹤。

“宗师令我带小安回乡。”

我垂手而立,双掌向外。此人功力不知几何,不宜贸然出手试探。

“与你,宗师令我施以玉芽刑。”

蓝衫人取出拢在袖中的枯手,指节间夹有长钉。

玉芽刑。

只听幺嬷谈起过。

在女子双乳及双臂内打入铁钉,以绑缚术缠绕刺绳。活结每日收紧一寸,如此十四日后,刺绳将勒骨入肤,缚者血尽而亡。

我反手握紧峨眉刺,沉下马步。

目光越过蓝衫人肩头。昏暗中,觅不见动静,小安许是被麻翻了。

逃亡途中,不停地做同一个梦。

雨中,在涿州城墙上疾奔。身后是刺破风的冷箭,脚边是深渊。

抵挡,奔逃,周旋,喘息。周而复始的循环。

要破除它,惟有与追杀者决胜,这一计可走。

只是惦念小安,始终破除不了执着。

旋镖飞过,楔入身后木桩。我再度欺身向前。

若方才我未觉拳馆有异,径自离去,可躲去玉芽刑之劫。

此人有意放我走。

我将武器向前一刺,撞上敌手的墨镜,但这一击未能深入,腹腰被侧踢扫中。

双臂交叉,挡下一记拳风。桡骨遽痛,将呻吟吞回肚中。

右撤,避开拳面,以肘攻敌少腹,击中的只有虚影。

皆有负伤,各退一步。

蓝衫人摘下碎裂的墨镜,弃之不用。

逐渐能在昏暗中捕捉到对方移动的身影。只是手脚要完全跟上仍显吃力。时间的毫厘之差,只够躲开袭击,却无反击余地。

蓝衫人的拳脚,杂糅了三至四种路数,从北到南。与他这种身型高大之人近身格斗,于女子本就不利。加之他冷不丁掷出的暗器,不容喘息。

一百五十招后,我已呼吸不稳起来。

以掌为刃,劈向敌人脖颈处翳风穴。

在途中被他格住,借势化开力道。

我被轻轻一拨,不由地向一旁倒去。跨出两步,才稳住身子。

化骨手,南颚太极宗派的拆招术,曾在广州十三行的舞狮会上见过。

思绪仅一错,腰侧捱了一脚。

吃痛。额发散在眼前。一抹蓝衫逼近,我将峨眉刺对准喉头。

“小安!”我厉声叫道。

蓝衫人走进月光中。没了墨镜的遮挡,他的脸曝露在惨白月光中。一双龟眼,两撇胡须。

我这才意识到为何觉得他脸熟。廊山知礼堂的夫子,传授训诂学的那位。原本在西南治学。王伯隅沉湖后,他经熟人介绍,被族老邀至山上开办私塾。

没料到是个带刀书生。

他向前走了一步。

峨眉刺刺破皮肤,血蜿蜒而下。

“姆妈!”

我和蓝衫人皆是一愣,但我比他先反应过来,将峨眉刺向前一挑。

他捂住眼睛,向后踉跄几步。

再松开手,整个人换了张脸,如古刹凶神。

“姆妈!”小安又叫了一声。

我朝那奔去,钻入一丛梅花桩中。

敌人踩上桩头,跟在我身后。

不用回头也能听见。足音轻薄,落在桩头不沉不闷。

梅花桩重影幢幢。想起幼时的那片玉米地,玉米秆绵延不绝,织出一道走不出的迷宫。

“姆妈救我!”

我跑出迷宫。

小安被绑在一根木桩上,奋力挣扎。

我乱了神,亟欲冲去解开他的绳缚。脑后一片风声,我往前一扑,倒护在小安身上。砍刀楔入我头顶,拔出时,迸出几瓣碎片,落进我发间。

我转回身,将小安护在身后,握紧手中唯一的武器。

蓝衫人手提胡刀,仅剩一眼,另一眼的眼窝填满黑血。

他抬起刀,月光从刀面中闪过。

我闭上眼,等待刀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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