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在壁炉里燃烧,舔舐着木柴,迸发出噼啪的脆响。
厄尔米塔一家坐在音乐室的一角。大理石圆桌上,水晶烛台的光焰起伏不定。每一缕蓝火在蹿腾到顶点时,会飘出星星点点的余烬。那是这些蜡烛里掺入的芳香物质。而火焰不是无味的,它们带有能让人凝神静气的郁兰成分。
这是伯顿·厄尔米塔先生最喜欢的气味。每当夜色已深,他便会点上这些香烛,在摇曳的烛火下阅读起又一本厚厚的书册。但这气味令他的儿子以赛亚厌恶不已。在这古堡生活的十九年间,以赛亚已经学会了忍耐这一切——昏暗的音乐室,混杂着霉味和郁兰奇特的浓香;阴森的壁炉,燃烧着永不熄灭的旧火。
以赛亚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走到窗边,撩起天鹅绒帷幔的一角。长窗外的夜空月色稀寥,几颗明星依稀可辨。月光下,花园淹没于一片阴影间。步道中央有棵巨大的古榕,它的枝叉狂乱地向外生长,上面挂满了藤蔓。而两侧花坛里的玫瑰早已枯萎,如今全被野草占据。玫瑰是母亲在春天种下的,那时她的病情还没有这么严重。
“以赛亚,你想回去睡觉了吗?”母亲的声音从以赛亚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母亲双手放在膝上,那副未完成的刺绣沿膝垂搭下来,露出洁白的一角。
以赛亚刚想说话,却被父亲打断了。
“他还没读完今天要看的章节。”父亲说。他的目光越过玳瑁眼镜,投向以赛亚。
以赛亚默不作声地回到圆桌旁,拿起椅子上反扣的那本《自然魔法原理概论》。这是他从教会图书馆借来的。家里原来也有一本,但被老鼠啃去了大半。
“明天塞西尔爵士要来,亲爱的,你不觉得应该让以赛亚早点睡吗?”母亲说。
“但他今晚没读够三个小时。”
“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行。钟表的齿轮一旦偏离一秒,之后造成的误差就会越来越大。”父亲说。
“让他早点睡吧,明早他还要去车站接塞西尔爵士啊。”
“他知道该怎么早起。”父亲望着他的儿子。“你知道,是不是?”
以赛亚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边的天鹅绒帷幔。郁兰烛台窜出一阵火星,在一瞬间达到极亮后,又逐渐分崩离析。
“我把书带回去读。”以赛亚说。
父亲没说话,也许是默许了。以赛亚把书夹在腋下,往扶手椅外跨了一步。
“晚安,父亲和母亲。”
“晚安,以赛亚。”母亲说。
以赛亚向音乐室的大门走去。壁炉的火光仍在燃烧,木柴似乎永不会减少。挂在墙上的先祖画像中的人物注视着他走过铺满地毯的长廊。大门临近窗边的位置,有台蒙蕾丝纱罩的钢琴,满是灰尘。放在上面的琴谱已经泛黄起皱,若轻轻一碰,就会立刻化为碎片。厄尔米塔一家人知道哪些东西该碰,哪些不该碰。在古堡的这里与那里间,他们早已划分出一条清晰的界限,关于死者和生者,关于呼吸和寂静。
音乐室的尽头传来一声大门开阖的声响。在黑夜里,这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翌日,天还没亮的时候,车夫就到了。
从以赛亚住的房间的窗台往外望,能看见草坪旁停着一辆马车。拉车的两匹挽马正在啃食杂草。嘴角叼着烟斗的车夫,看见以赛亚房间亮起的烛火,便遥遥地向他挥了挥手。
以赛亚套上亚麻衬衫和灯芯绒长裤,来不及打理蓬乱的头发,便冲出了屋子。他急忙跑下木制楼梯,慌乱间把领带系好。路过前厅的铜镜时,他才减缓了脚步。
镜中是一个褐色头发,颧骨突出的年轻人,眼底因睡眠不佳而透出青色。他翘起一边的嘴角,勉强对镜外的人笑了笑。
“今早的您依旧帅气逼人啊。”铜镜上方的滴水兽忽然说道。它的声音十分嘶哑,像是从幽深洞穴里传来的回响。
以赛亚没有理会它。他默默地念道:Me Decoris Datis, amabo te! (Please offer me beauty)
镜中,以赛亚的乱发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自己动了起来。似乎空气中有个无形的理发师,在帮以赛亚打理。他翘起的乱发变得服帖光滑,向两侧分开。两鬓的发丝纷纷捋向耳后,额前的碎发也被梳了起来,露出他光洁饱满的额头。
“看看您这幅模样,好一位真正的贵族!”滴水兽尖着嗓子喊道。
以赛亚最后将领带的位置调正,取下挂钩上的圆帽戴好。想到天色尚早,气温较低,他又取下一件大衣。这是他哥哥但以理的,对他而言有点大了。不过,以赛亚想,等到了车站,我就把外套脱掉,因此也不会让谁给看见。
他默默穿过前厅,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四周的墙壁上挂着绘有独角兽的织锦,和厄尔米塔家族先人的画像。壁炉的火在他经过时,猛地蹿起半米之高,带动起周遭翕动的阴影。桌椅的影子在光焰下摇晃,似乎摇摇欲坠。距离上一次有客人来,还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若不是这次塞西尔爵士的来访,前厅里绝不会摆满这些古董家具,墙上也不会挂织锦。要知道,这些织锦每见一次光,就距离全然褪色更近一分。
以赛亚推开前厅沉重的木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立刻吹乱了他才打理好的头发。他快步走下石阶,车夫迎面走来。
“早上好,厄尔米塔先生,”车夫取下鸭舌帽,向他行礼。
“抱歉,约瑟夫,让你等这么长时间,”以赛亚说,“你吃过早饭了吗?”
“用过了,您呢?”
“等我们到车站时,我再买点吃的吧,”以赛亚立起大衣的衣领,“真冷啊,不是吗?”
“布莱登的清晨就是这样,一年四季,都是如此。”
“真希望能用点魔法让自己暖和起来。可在古堡外我不能这么做。”
“等您进了马车就会好点。”
“恐怕马车里也不会好多少。我想,要等到太阳升起,一切才能变好。”
“这是由于您不习惯起这么早。”
“那您呢?您是怎么做到的?您是不是用了什么咒语?”以赛亚搓搓手,对掌心哈气,看着约瑟夫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马车缰绳。
“咒语?我哪里懂什么咒语。这不过是生活要我这么做,而没人能说不行。”约瑟夫拍了拍挽马里的一匹。马儿从地上昂起头,抖了抖鬃毛。
“上路了,玛莉莲。”约瑟夫说。
马儿往后退了半步,让马车不稳起来。约瑟夫抓住马笼头,拍了拍马儿的脖颈,让马儿平静下来。他打开车门,从底部抽出层层折叠的金属箔片。箔片自动延展开来,形成一条直通地面的楼梯。
以赛亚盯着楼梯,迟迟没有迈步。
“您忘记了什么东西吗?”约瑟夫问。
以赛亚摇摇头。他攀住车身的门框,没有踩楼梯,而是直接跳了进去。他跳动的幅度过大,帽子被门楣给撞掉了。他回过身,接过约瑟夫递来的礼帽。
“谢谢,我们出发吧。”以赛亚有些气息不稳地说。
约瑟夫点点头,将楼梯收好后,把车门从外面给关上了。
车内的空间一下子变得狭小起来。这里顶部低矮,约莫能容下四人。座位用深红色的天鹅绒包裹,也许是久未清理,发出一阵霉味。打了蜡的地板,恐怕是这里唯一看上去尚显干净的地方。两侧的车窗无法打开,只能通过厚厚的玻璃,来观察外界扭曲的景色。不过,车厢顶部中央有一处可以拉开的长槽,尚能允许乘客探出身子,好透透气。
车身一阵晃动,以赛亚不由地向后靠去。车头开始调转,将古堡抛在身后。马蹄踏地的声响清脆而富有韵律。伴随着轻微的颠簸,马车载着以赛亚·厄尔米塔这名乘客,向布莱登车站缓缓而去。以赛亚双手交握,放在膝上,低声背诵着:“家父得知您的来访,格外喜悦。他因为自己无法亲自迎接您的到来,而向您表示歉意……”
天边,一道浅白的痕迹正在浮现。但人们依然无从推断,这会是一个晴天,还是如昨日那般的阴暗日子。与此同时,一列长鸣的蒸汽火车正穿过狭长的山间隧道,向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驶来。
布莱登车站外,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约瑟夫从前座上跳下,将车门拉开。他探出一只手臂,好让以赛亚抓紧,稳稳地跃下车厢。
晨风已渐平息,但天空仍是一片乌青。车站门口,一个匆匆走过的行人向马车投来一瞥。
以赛亚抚平大衣衣摆的褶皱,将礼帽戴好。他把两枚卜林放进约瑟夫的掌心。约瑟夫感激地向以赛亚抬了抬鸭舌帽,将钱币收进大衣内侧的口袋。
“谢谢少爷,”约瑟夫说,“我去附近的旅馆坐一会儿,等您接到人,再来找我吧。”
以赛亚点了点头。他望向车站的拱顶,那儿有一尊拉芙芮雅的雕像。女神的双眼蒙着一层布条。她双手环抱胸前,向外半探出身子,赤裸的右脚向外迈出,如履云端。
在那雕像之下,是一面漆黑的大理石钟表。白色的指针犹如一双张开的臂膀,指向9点17分的方向。如果准点,塞西尔爵士搭乘的那趟火车会在9点35分到站。
“再见。”以赛亚对车夫挥了挥手,向车站入口走去。
站台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年迈的老人。他们身旁,一个穿长风衣的男子双臂环抱,靠墙而立,脑袋低垂。对面的站台上有几个等待的旅客,脚旁放着手提行李。车站的穹顶是半露天的,光线从水晶般的屋顶渗进来,驱散走车站内的灰暗。来往的铁轨向两侧尽头的平原延伸,消失在拐弯处。远处一片寂静,火车压轨的轰隆声响还没有传来。
以赛亚向货亭走去。货亭张开的两侧铁板上,挂满了报纸。它的上方挂着以铁艺花纹装饰的车站牌:布莱登,2站台。
货亭的店主叫约翰逊·冈萨雷斯,一个红脸膛,穿工装衣裤的中年男人。以赛亚知道,他的儿子在矿井下工作,那是个危险的地方。
冈萨雷斯一眼便认出了厄尔米塔家族的少爷。在这个小镇,厄尔米塔家的人能称得上是唯一的名人。尽管他们深居简出,鲜少与外界往来,但小镇上的人仍以能与他们为邻而自豪。这时代,已经没有几个像模像样的法师家族了,冈萨雷斯心想,但厄尔米塔家族不在此列。
“早上好,厄尔米塔少爷,”冈萨雷斯笑容满面地说,“您来车站等人吗?”
“早上好,冈萨雷斯。”以赛亚环顾着货亭里的商品。蒸汽炉膛里,是仍保持着温热的可颂面包。约克夏布丁和玛芬蛋糕在橱柜上一字排开。角落里挂满了用棉线穿起来的明信片,上面画着布莱登的乡野景致。而窗口的扶手台上,挤满了调料罐和酱瓶。
见以赛亚迟迟不语,冈萨雷斯说:“您想吃点什么?所有食物都可以加热。”
“一杯咖啡。”
以赛亚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迟疑了片刻。对他来说,货亭里售卖的早点都甜过了头,实在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余地。最后,他只好说:“再加一根香肠卷,谢谢。”
在冈萨雷斯准备食物的当口,以赛亚单臂倚靠在窗口上,侧过身,向后方望去。铁轨那端仍未出现火车的影子,掩映的灌木丛挡住了他眺向更远处的视线。
“您在等人吗?”冈萨雷斯说。
“嗯。”
“火车还有一会儿才来。最近它经常晚点。”
“再晚点,也不至于拖到中午吧。”
“虽然这么说,但总有些难以预料的事情发生。比如上周,有趟火车发生了火灾。尽管火势不大,也导致了许多火车的延误。”
“没人受伤吧?”
“没有。”
“也许您已经习惯了。”以赛亚说。
“习惯什么?”
“火车的晚点。”
“这对我来说没什么,毕竟我也不需要等谁。”
冈萨雷斯用油纸包好香肠卷,把咖啡从壶里倒入一个白铁皮杯子,一齐从窗口递了过来。
“您喝完后,把杯子放在椅子旁就可以,我到时会去收。”
“这些加起来多少钱?”以赛亚从口袋里掏出钱包。
“不用了,”冈萨雷斯说,“祝您有个愉快的早晨。”
云层逐渐变得稀薄,隐约可见太阳的光圈,一切变得温暖起来。以赛亚走到一条没人的长椅前坐下。一只灰鸽从空中落向地面,探着脑袋走向他的脚边。以赛亚啜饮了一口咖啡,被浓烈的酸意蜇得眯起眼睛。早知道就多放几块糖了,他心想,可现在再回去拿,似乎又有些难为情。
以赛亚把咖啡放到一旁,拿起香肠卷。他冰冷的手指能感受到食物隔纸透出的热意。鸽子仰起头,用一侧褐红色的眼睛望向他。以赛亚掰下香肠卷的一角酥皮,扔在地上,鸽子埋头对付起来。屋檐下停歇的另外两只鸽子看见了,也纷纷扑簌而下。
以赛亚咬了一口香肠卷,才意识到那是羊肉香肠,他最不喜欢的口味。而酥皮尝起来也过于油腻了。母亲准备的早点,多半是青豆、烤蘑菇,生菜和牛奶。他们家很少吃面包,或是蛋糕。
他把食物隔纸揉碎,将食屑撒在脚前的地上。灰鸽们咕咕作响地啄食起来。远处的一个乘客望了过来,双臂环抱,仿佛一个法官,在掂量这施舍的行为是否有些过于慷慨。
以赛亚端起咖啡杯,啜饮了一口,把它放在长椅的边缘上。他向后仰靠,凝视着车站上方层层叠叠的铁质桁架。水晶的天顶狭长而纤细,向穹顶两侧的尽头延伸。此情此景,不免给此间的人们一种错觉,似乎自己正站在某个庞然鲸鱼的肚子里。这巨兽很久之前便死去了,只剩下它的骨架矗立在这片僻静的山野。每日,火车喧嚣着走入它的口中,又从尾端逃离。人们在鲸兽的肚子里来来回回,走向并非永远的终点,直到它崩塌的那一天。
在以赛亚十三岁的时候,塞西尔爵士曾经拜访过他们家一次。那是个暑夏时节,西勒瓦中部地区正在经历一年中唯一炎热的一周。镇上的女孩们穿起了绉纱长裙,打着时髦的洋伞。农夫躲在马厩的阴影下,望着田里被骄阳炙烤,了无生气的作物。塞西尔爵士就是在这种时候来到了布莱登古堡。
以赛亚听父亲谈起过几次塞西尔爵士,知道他曾与父亲在同一个战团服役。但那时,以赛亚年龄尚小,举止拘束。这名爵士大驾光临之时,他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直到要用晚饭时,他才不得不与这陌生的访客同桌而食。
在以赛亚的记忆里,那时的塞西尔爵士,似乎是一个说话慢条斯理,却能异常专注地聆听他人讲话的大人。无论自己说什么,塞西尔爵士都会笔直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这孩子是一名洞察先机的预言师。
塞西尔爵士在古堡里住了一个月。等他离开时,以赛亚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好朋友,并送给了他一盆自己养的月芽草。在布莱登方言里,月芽草之名的意思是“连接两颗星辰的新月”。
此后的每年盛夏,以赛亚都能收到塞西尔爵士寄来的一封明信片。每张明信片都绘有不同的风景,标志着塞西尔爵士当时正在哪个地方游历。而以赛亚向爵士咨询的关于魔法的疑惑,也会在附函中得到详尽的解答。
但是,以赛亚不知道塞西尔爵士此次拜访布莱登古堡,是用意为何。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向以赛亚解释。在这种情况下,以赛亚知道追问不会带来任何结果。
铁轨尽头,一列蒸汽火车缓缓驶来,机车头的排气管向上喷出浓雾般的烟卷。铁轨轰隆作响,伴随着尖锐的汽笛。
以赛亚望了望砖墙上的钟表,火车晚点了三分钟。
一声刺耳而细长的刹车声后,这头庞然大物的速度逐渐变缓,直到彻底地停止,匍匐在了站台乘客们的脚前。扒在车厢门上的乘务员跳下来,从车底部拉开金属楼梯,勾住站台边缘。乘客们一个个地从不同的车厢里走了出来。以赛亚盯着这些人,寻找记忆中塞西尔爵士的面容。
从这群人里,他辨认出一个身穿哔叽大衣,头戴圆顶礼帽的高大身影。那人提着一个边缘被磨得起了毛的行李箱,腋下夹一份报纸,此时正向四周张望,似乎在等待着谁。他又放下行李箱,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翻过来看上面的地址。以赛亚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向他走去。等走到足够近时,他才瞥了一眼那旅客手中的信,看见了上面印着厄尔米塔家族的火漆印章。
以赛亚脱下帽子拿在手里,向对方走去。那人察觉到了,抬头向他望来。
“抱歉,您是塞西尔爵士吗?”
那人仔细地瞧着他,带有深思的神色。他留着一对小胡子,脖子上披一条羊毛围巾,里面穿的是亚麻衬衫搭配鸡心领毛衣。看这幅装扮,似乎他不久前才在北方待过。
他把信函放回口袋。他脱掉皮革手套,向以赛亚探出右手。
“好久不见了,以赛亚,你的父母还好吗?”
以赛亚回握。“一切都好,和您离开时一样。”他的手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暗自希望爵士没注意到这一点。
塞西尔爵士笑了笑。“布莱登比我想得要温暖,北方已是真正的初秋时节了。看我穿了这么些厚衣服,应该在车上就换掉的。”
“您是从哪里过来的?”
“幽暗林域。”
以赛亚脸色一肃。“幽暗林域?您去那儿做什么?”
塞西尔爵士脱下大衣,搭在肘弯上。他拎起行李箱,朝车站外点了点头。此时站台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方才以赛亚坐着的长椅前,几只鸽子还在漫步,企图在地上找到一星半点的食渣。
塞西尔爵士大步流星地向车站外走去,以赛亚匆匆跟上。他还想继续追问幽暗林域的事情。可许久不曾与爵士谋面,让以赛亚心生怯意。爵士看上去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
“这次……您准备在这里待多久?”以赛亚问道。
“一周左右吧,我想。”
爵士回头看了以赛亚一眼。“你父亲还没跟你说,是不是?”
“说什么?”
爵士的脚步慢了下来。“没什么。我想,时间到了,他就会告诉你的。”
以赛亚心里一沉。原本见到爵士的局促和兴奋也荡然无存了。
“你今年多大,以赛亚?”
“十九岁。”
“你对自己的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以赛亚想了很久,才开口回答。
“自然是好好学习法术了,先生。除了这个,我还想不出有其他能做的。但以理倒是一直说他想去能源局工作。我想那也许是个好地方。不过,我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路可以走。过您这样的生活,四处游历,研究不同地区的魔法,对我而言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可我做的不止这些,而事实也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光鲜。人总是要选择一条路去走的,以赛亚。每个人都要这么做。而且世界已经改变了,彻彻底底地变了。我不知道对大多数人而言,这是好是坏。你会碰到一些事情,它们可能会影响你看待世界的方式。但一旦你选择好了自己的路,就不要回头。你明白吗?你是无法回头的。”
以赛亚望着爵士的侧脸。即使在说这些话时,爵士也没看他一眼。爵士的眉头深锁,脸上布有一层阴霾。方才他说那番话的时候,仿佛是在给以赛亚传授一句又长又艰深的古代咒语,一个口传心授的秘密。
爵士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以赛亚心想。幽暗林域里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那片位于西北边境的密林,不时会传出有尸兽和邪灵出没的传闻。但在巡林者部队的看守下,还算太平无事。但是,爵士为什么要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他仿佛下定决心似地说:“先生,我马上就要去灰堡了。”
出乎以赛亚的意料,爵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对方的回答更让以赛亚惊讶。“我知道。我就是要送你去灰堡的。”
“可我以为……”
“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父亲的?”
“是啊。难道不是这样吗?
“自然,我也有一些事要和他说。不过最主要的,还是送你去灰堡。你知道,你父亲没法离开这里,而你母亲要照顾他。所以你父亲希望我能送你去上学。”
“可我不明白,先生,”以赛亚大声说,“我能自己去。”
“你父母不放心,”爵士说,“从小到大,你都没怎么离开布莱登。第一次远行,最好路上有个照应。”
“但哥哥第一次去灰堡时,可没人送他啊。”
“但以理啊……我记得,他是在诺维奇上的公学,对吧?”
“对。”
“那他已经习惯了。我是指,坐火车旅行这种事。还有新学期,新的学校……他应该能很快适应。”
“可我本来也应该去诺维奇上学的,先生。”
塞西尔爵士停下脚步,俯下身,与以赛亚视线平齐。他把手放在以赛亚的双肩上。
“这话也许不应该由我来说。可你得明白,你父母没能把你送去诺维奇,不代表他们不爱你,以赛亚。”
以赛亚别开了眼睛,望向远处的山丘。阴沉的天空低垂着,风将山毛榉的枝桠吹得轻轻摇摆。
“也许吧,先生。”
爵士直起身子。“去灰堡之前,我还能再教你一个法术,以赛亚。如果你学得足够快的话。”
听了这话,以赛亚的心情没有变好多少。他仍在琢磨着刚刚的念头。父母没有把他送去诺维奇公学念书,反而让他在古堡里学习,也许不算一个好决定。坦白说,父亲不是个好老师。他没有能把复杂魔法原理讲得简单明白的本领。若以赛亚一时半会儿无法理解父亲讲的内容,责任也不在于父亲,而是以赛亚自己的愚钝。为了追上进度,以赛亚只能自己看书和练习。念错咒语导致的意外时有发生,但所幸都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
不过这次,他要去的是一所正经的学校。灰堡。他会遇到很多同学,还要学习不同门类的学科。一想到这些,以赛亚就有点喘不过气来。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也没法想象。
乘马车回布莱登城堡的一路上,塞西尔爵士一直凝视着窗外。乡间的景致在厚厚的玻璃中扭曲变形,宛如冻结的冰花。以赛亚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盯着自己的鞋尖。
感到车厢内空气沉闷,塞西尔爵士打破了沉默。“以赛亚,你的魔法练习得如何了?”
“啊,没什么特别的,仍和以前差不多吧,”以赛亚言辞闪烁,“我想。”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就算有,也不能说出来。这是厄尔米塔家族的诫条——保持谦逊。
在这世上,还有许多比我更不幸的人。以赛亚记得父亲曾这么说过。要知道,我们从出生起,便拥有大部分人没有的一切,无论是财富,名望,还是社会地位。因此,我们应当更加体谅那些不如我们的人,并且愧怍于自己拥有这么多的事实。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儿子。
“可你通过了灰堡的入学考试,”爵士笑着说,“嘉希娅一定高兴坏了。她在信里说,你表现得就和你哥哥一样好。”
“不,我没有哥哥好,”以赛亚说,“我的表现糟透了。基础物体名词我忘记了三个,施火焰咒时念错了一个音节,法杖头冒出的火苗差点把地毯给烧着了。最后的召唤术测试才是灾难。我召唤来的那火蝾螈有两条尾巴,还会发出蝉的鸣叫。没人知道那是什么。”
塞西尔爵士大笑起来。“可你至少完成了所有题目,是不是?”
“如果不算那空着的三个名词,我想,算是吧。”
“很少有人能完成灰堡入学考试的所有题目,你知道吗?”
以赛亚瞪大了眼睛。“我……我不知道,父亲从没跟我提起过这些。”
“伯顿有他的想法,”爵士若有所思地说,“也许他不想让你过于骄傲。不过,每年总有几个能做完所有题目的学生,这也没什么特殊的。”
“你说得对。而且我哥哥当年的表现更好。他做完了所有题,最后还赢得了考官们的掌声。”
“你听见了?”
“嗯,那时我就站在隔壁门外。”
“但以理……”爵士缓慢地回忆着,“他今年是第几学年了?”
“第四学年。”
“他快毕业了。”
“嗯。他想去能源局工作,可父亲不愿意。”
爵士眉头紧蹙。“我能看得出来。他是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和一群机械师们一起工作的。”
以赛亚沉默不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问题像一直深扎在厄尔米塔家族中的骨刺,脓创反复生长,却无法愈合。
以赛亚斟酌着用词,礼貌地回复道:“也许是这样吧,但那是父亲和哥哥之间的事情。即使冲突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想他们也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爵士笑了笑。“你说的有道理,我一个外人,也不应该插嘴你们家族内部的事情。”
“不,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以赛亚,你不必在意。”
爵士看向厚厚的玻璃窗外,似乎要从那混沌抽象的景致中找寻某种永恒不变的事物。马车轻轻地颠了一下,以赛亚的帽子歪向一侧,他连忙戴好。
爵士低声说:“那一天也会来的。”
“哪一天?您在说什么?”
“你不得不面对选择的那一天,以赛亚。”
“选择?什么选择?”
“在你的家族和你的人生之间,在过去和未来之间。”
“就像我哥哥?”
“就像你哥哥,就像所有人。你得提前预见到这一点,以赛亚。这件事从你通过灰堡入学考试的那一天就决定了。”
“我不明白,先生。”
“别着急,以赛亚,你慢慢会明白的。”爵士望着玻璃窗,仿佛从中看到了来自未来的倒影。
“所有人都会明白的。”他最后说。
马车抵达古堡时已是正午。正厅的台阶上,以赛亚的母亲——嘉希娅,和她坐在轮椅上的丈夫,静静地等候着。嘉希娅身穿一件窄腰羊毛长裙,外披紫罗兰色的开襟毛衣,上面别着蔷薇胸针。而以赛亚的父亲,伯顿·厄尔米塔,则穿一套深蓝色的西装,打着樱桃红色的领结。
看见塞西尔爵士走近,伯顿取下高礼帽,放在腿上。他从轮椅上向前倾身,与爵士坚定地一握。
“午安,伯顿。”
“午安,爵士。”
爵士蹙起眉头,苦笑着说:“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对吧?”
伯顿平静地说:“对不起,我忘了你的老规矩。”
爵士抬起目光,向嘉希娅伸出手。
“好久不见,爵士。”嘉希娅探出右手,轻轻地和爵士握了握。她的肩背挺得笔直,修长的身型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天鹅。
爵士注视着她。“老实说,嘉希娅……你看上去和六年前一样,没有什么变化。”
“可您看上去像是经历了许多。”
“旅行就是这样,你在别处看见的,可能是别人一辈子的经历。”
“您仍不打算停下来吗?”
“停下来?”
“我是说,找个地方休养,度过晚年。”
爵士只是微微一笑,但没有说话。伯顿适时介入他们。
“很抱歉我没能亲自去车站接你,”伯顿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爵士惊讶地说:“我当然不会介意,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不是布莱登古堡的待客之道。”伯顿摇了摇头。
爵士转过身,望向站在几步台阶之外的以赛亚。
少年双手抓着胸前的帽子,不安地抠着帽檐。哥哥的大衣穿在他身上,衣肩线垂落下来,显得松松垮垮的。他瞧见爵士在望自己,便紧张地笑了笑,又把目光移回脚前。
“以赛亚在车站一眼就找到了我,”爵士说,“不然你们恐怕还得等上一会儿。”
“搭那么早的车来,你恐怕昨晚没有睡好觉吧?”嘉希娅说。
“没什么,这些我早就习惯了,”爵士说,“对了,怎么没见到但以理?”
嘉希娅看了一眼她的丈夫,伯顿默然不语。
“他去永夜城了。“嘉希娅说。
爵士顿了片刻。”永夜城。“他说得很慢,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对,为了那场比赛。“
“那场比赛。”爵士重复道。他看了一眼伯顿。坐在轮椅上的老友一直盯着前方,似乎对他们的谈话漠不关心。
嘉希娅俯下身,凑在伯顿耳边说:“好了,亲爱的,我们该进去了吧?”
伯顿眼球一转,仿佛妻子的那句话将他的灵魂唤了回来。他抬起右手,将食指弯成一个问号。“爵士,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爵士比了个请的手势。
伯顿低声念道:“Vi area archa avectus (carry away the suitcase).”
伴随着这句咒语,爵士原本放在地上的手提箱被一阵风稳稳地托了起来,沿大理石地面向外滑去,直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上。
伯顿张开双臂。“古老的厄尔米塔家族已经向你打开了大门,塞西尔。从这儿开始,你可以使用魔法了。我衷心希望您在此居住的日子里,能充分享受这座城堡的魅力。作为城堡的主人,再一次,我感谢您的到来。虽然这座城堡的规矩多如牛毛,但为了让您保持好心情,我想说明之事可以容后再言。”
嘉希娅将手放在丈夫的肩头。她对爵士微笑道:“今晚我们准备了晚宴,希望您能享受。”
爵士将帽子放在胸前,微微躬身。这礼仪也许是他从北方的某个族群哪儿学来的,看上去有些过于浮夸。不过,他脸上真诚的笑容却削弱了这一点。
伯顿身后原本幽暗的正厅,猛地被壁炉中窜起的火光给点亮了。帷幕纷纷向两侧拉开,放出正午的日光。光线穿过明净的空气,投射在光洁如新的深色大理石面上,映照出半身像的石基。遍布穹顶的湿壁画虽然有些褪色,但那些关于仇杀、背叛,荣誉和爱情的传奇故事尚未完全失去印迹。过去驻足在这座城堡中,被封印起来了。在这里,时间都要走得比别处慢些。爵士打量着这一切,心想,外面的世界已经彻底变了,可这座古堡仍然是这样。他们的这种抗拒和逃避,在如今的时代,很难说是一件好事。
“塞西尔,我向你保证,”伯顿说,“厄尔米塔家族永远是你忠实的朋友,无论何时。”
爵士望着伯顿。对方仍是那副从容不迫,严肃而不见微笑的神情。
也许他们并不如我想的那般与世隔绝。爵士琢磨着。伯顿看上去像已经知道了什么。
爵士说:“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
他跟随主人,走进了城堡幽暗的入口。待眼睛适应昏暗的光线后,才看清厅内的陈设。
他面前是一堵高大的彩绘玻璃,上面绘有圣格雷厄姆饮用冥河之水的场景。日光透过高窗,变幻成五彩之色,落在木质楼梯上。这道回形的楼梯盘旋而上。因为年代过于久远,一端已经有些倾斜。
大厅东西两侧的走廊向外延伸,通向尽头的房间。走廊两侧的白色墙面上,挂满了厄尔米塔家族成员的油画,在吊烛的映照下,显出笔触厚涂的纹路。这些油画大多以深色为基底,画中的人物要么将手放在桌子上,要么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他们神情严肃地注视着来人,似乎在说,我们的过去并非如今这般,那样的恢弘你无缘得见。如今?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我感到困惑,但通往过去的路,已经被全然斩断。你回不去了,我们也是。可对于未来,我们没法设想,也不知道该去向何处。尘土是我们最终的宿命,但我们能穿越尘土,永远地留存下去。
大厅中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和低声的交谈,似乎若声音高上一些,就会惊醒画中的人物。塞西尔爵士六年前关于此地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这些年,他去过许多地方,拜访那些没落魔法师家族的后人。而爵士也清楚,老友勉强维护的厄尔米塔家族最后的古堡,也终有一天会变成一所供人凭吊的博物馆。
他凝视着墙上的织锦壁毯,它讲述着一队骑士在花园中狩猎独角兽的故事。织锦的颜色已经变淡,因而让画中的人物失去几分鲜活。
“上次我来时,记得这里还有一位管家。”爵士说。
“啊,你是说史蒂文斯吧,”伯顿说,“两年前我让他回家了。”
“为什么?这么大的城堡,需要有个管家。”
“也许有个管家会看上去体面些。可有了管家,就得有仆人。而你呢?能得到的无非是一个摇铃,和仆人间无尽的是非罢了。”
“可仅靠你和嘉希娅两个人来打理这里,不会感到力不从心吗?”爵士说,“我来的时候,看见东边钟楼底下破了个大洞。”
“那不算什么大问题,靠魔法就能修好。只是那里住着个无头女鬼,我们不想惊扰她。”
“和无头女鬼做邻居?”爵士笑了,“这城堡里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你住得越久,就能发现更多。”伯顿回过头,对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的以赛亚说:“儿子,带爵士去他的房间,等会来书房找我们。”
以赛亚已经把大衣脱下,挂在入口处的衣钩上了。此时他上身穿一件宽松的亚麻衬衫,下半身是灯芯绒长裤,看起来比刚才要清爽许多。进了古堡后,他也显得比方才要从容一些了。
他快步上前,探出手臂,指向楼梯的方向。“爵士,能否请您跟我往这边走?”
“乐意之至,”爵士说,“我很期待我要住的房间是什么样的。”
“今天的您也依然帅气逼人啊!”
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叫声吓了爵士一跳。他循声望去,看见墙边倚靠的一面梳妆铜镜。
“看看您那具有男子气概的脸庞,不愧是厄尔米塔家族的后人!”铜镜上的滴水兽龇牙咧嘴地说。
“够了!”以赛亚说,“别再说那些虚假的奉承了!”
他低声念出一句咒语,滴水兽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可它的鼻舌仍在蠕动。
“默声咒。”爵士相当惊讶地说。
“真抱歉,让这东西吓到了您。”以赛亚说。
“不不不,”爵士摇头,“恰恰相反,我觉得这镜子很有意思。”
他们拾级而上,脚下的木质楼梯发出巨大的声响。楼梯的扶手上雕刻着精致的藤蔓,柱头则以蓝冰果的木雕形象装饰。
“看来您已经掌握了初级咒语了。”爵士说。
“什么?您说默声咒吗?那不算什么,我懂的不多。”以赛亚走在前面,爵士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
“以赛亚,还记得我在马车上说过,要教你一句咒语吗?”
“当然记得。”以赛亚转过头来。虽然他的表情未变,但爵士从他眼里读出了期待与好奇。“您打算教我什么?”
“有三个选项。”
“又是这样,”以赛亚说,“您应该知道,如果您说有三个选项,我会愿意学习全部。”
“可我们只有一周时间,彻底地掌握一个咒语,比粗浅地学习三个更重要。”
“好吧,您告诉我,都有什么?”
爵士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
“第一个是显灵术。”
“显灵术?”以赛亚说,“我没听过,是什么高等咒语吗?”
“它能让游荡在你周围的灵体显现出来。”
以赛亚困惑地说:“我觉得这个咒语……似乎没有太大用处,就算我知道周围有邪灵的存在又能怎样呢?”
“这是一种预警的方式。要知道,邪灵有时并非纯粹的灵体,而会附身在其他生物上。这咒语能让你识破邪灵的伪装。”
“可是,邪灵不是已经很久没有在西勒瓦出现过了吗?”
爵士避开了这个问题。“第二个咒语是夜视咒,它能让你在黑夜里看清东西。”
“就像猫那样?”
“就像猫那样。这对于在丛林中生活的法师来说是很有用的技能。我就是从一个巡林者那儿学来这个咒语的。”
“这咒语听上去很有意思,可我想不出自己晚上出去要做什么。”
“哦,在这方面你尽可以发挥想象力,”爵士挤了挤眼,“相信我,夜晚的灰堡有许多值得探寻的地方。”
“看来您在灰堡上学时似乎没少用过这咒语。”以赛亚笑了。他们已经走到了旋梯的尽头。左手临近走廊的地方,有一扇半掩的门。以赛亚说:“您的房间到了。”
爵士站在房间门口。“最后一个咒语是翼能术,”他说,“它能让你像鸟儿那样飞翔。虽然时效不长,但在危机时刻,它有可能救你一命。”
“可如果要学这咒语的话,该怎么祈祷呢?”以赛亚好奇地问,“‘请给我一双翅膀?’吗”
“‘请让我成为风’。”爵士说着,推开了他房间的门。
屋里,长窗被打开了一半,微风将窗纱吹得轻轻摇摆。一张帷幔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在它对面,靠墙放着一张样式简单的写字桌。行李箱端端正正地倚在桌角。木板地面上铺着深色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
爵士站在屋子中间,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他揪住床边的帷幔,用力晃了几下。以赛亚有点拿不准爵士在做什么。爵士偏过脑袋,狡黠地对他一笑:“我一直以为这种帘子里都藏满了蜘蛛啊,灰尘啊,之类的东西。要知道,这种古董床都不知道被多少个死人睡过了。”
以赛亚知道爵士在开玩笑,可不知该如何回复,只好后知后觉地笑了笑。“我相信母亲在您来之前,已经把这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了。”
“我知道,”爵士从口袋里抬起双手,“我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你看起来太拘束了。”
他放下胳膊,打量着以赛亚的脸色,试探性地说:“你要是这样去灰堡的话,可不容易交到朋友呀。”
“交朋友?”以赛亚糊涂了,“我去灰堡不是为了学习魔法吗?我必须要在先驱者大赛里获胜。除了这个,别的不是我要关心的事情。”
爵士在床上坐了下来。他指了指写字台前的座椅,示意以赛亚坐下,但对方只是摇摇头。爵士叠起双腿,将两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
“你父母是这么跟你说的?去灰堡,只是为了赢得那场比赛?”
“这是我个人的想法,爵士,跟他们没有关系。”
爵士没有料到以赛亚的回答,他一时沉默了。
“关于您刚才说的三个咒语,可以允许我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决定学习哪个吗?”以赛亚说。
“当然,当然。我相信你在充分思虑之后作出的决定。对了,这个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你只需要选择自己最想学习的那个。”
“我明白。”以赛亚简短地说。“您一路旅行,应该也十分劳累了,请好好在这里休息一下吧。我们晚上会在主厅进行晚宴,在那之前,如果您有任何问题,可以找我或者我母亲。只要您用魔杖在墙上敲三下,并用古语说出‘蜜袋鼯信使’这句话,我们就会听见您的声音。您可以在城堡里游览,不过,请不要打开三楼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那里是藏书室,父亲——”
“伯顿禁止任何非厄尔米塔家族的人进入。”爵士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
“您还记得,那真是再好不过。”
以赛亚看着爵士,等他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话。片刻的沉默后,以赛亚往后退了三步,转过身去,轻轻地将门带上了。
以赛亚活像个古板的老管家。爵士心想。这也难怪,在这城堡待了十几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会被捂出古怪的性格。
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双手插在裤兜里,打量着外面。从这儿恰好可以望见东边的钟楼,那里长满了爬山虎。尖顶上也许原本雕刻着某个先人或神明的形象,但在当下不知已断裂了多少个年月。活人不住在那里,反而是亡魂在栖居。这真是颇具讽刺意味的事实。
他从手提行李里取出日志,墨水瓶和羽毛笔。日志的封皮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他解开系带,翻开最新的一页,用饱蘸墨汁的笔触写下了第一句话:
1853年9月17日 布莱登 巡林者缪恩·塞西尔记录
时隔六年,我再次回到了这里,但此时的布莱登古堡,已远非昔日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