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姑

在我长大的村子里,有个名叫箐姑的女疯子。我和朋友们都很怕她,因为她会直勾勾地盯着你,像嘴角中风的人一样不停地说疯话。她最常说的是:我是天上的仙女,总有一天我要回到天宫上去。她偶尔会突然冲上来,攥紧你的肩膀,直到指甲都嵌进你的肉里,还会像骂杀父仇人一样骂你。我们要是远远地看见到她都会绕路走。

奶奶说,箐姑原本长得很漂亮,还有一个谈了多年的男朋友。但有一次,她男朋友开摩托车带她去大桥上兜风时,出了车祸。当时摩托车的车速很快,她的男朋友当场就死了。箐姑从后座上被甩了出去,头撞到地面,大脑受损,之后就成了一个疯子。这场车祸也能解释为什么箐姑总是拄一对拐杖。

箐姑活在天仙的幻想里,呓语的病症时轻时重。夏天时,她的病症达到了最严重的地步,因为夏季的夜空星星更明亮。箐姑每晚都盯着夜空,说她要回宫去,会有人来接她之类的疯话。村里的二流子刘柱子跟她开玩笑,说,你喊了那么久,都不见你飞上天,你不要骗别人了,你就是一个假仙女。你要是仙女,就跟我结婚嘛,我好吃好喝的伺候你。

箐姑这时就会一脸严肃地大声说:天上的仙女怎么能和你这种凡人结为伴侣?老天爷会惩罚我的!那样我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刘柱子吃吃地笑。箐姑不在意他这种轻视的态度。但当她意识到村里的人已经对她的痴想感到厌烦,也不搭腔时,便越来越少地和别人谈起要回天宫的事情。她在村子周围游荡,疯病越来越严重。她疯起来时,就不注重打扮了,整日蓬头垢面,衣裳也很久不换洗。但最让我害怕的是她的眼神,盯着你的时候,就像狼狗要扑上来咬你。

夏天时,箐姑的家人会把她锁在屋里,这样她就不会在夜里出来闲逛。箐姑的父亲叫老贾头,是卖玉米面饽饽的。每天他都会很早起来,做好饽饽后用细纱巾罩住,再盖上笼盖,拉着手推车去县里叫卖。老贾头是个很好面子的人。箐姑被锁起来好一阵子之后,人们才发觉已很久没有看见她了,但没有人问老贾头她到哪去了,只是在老贾头背后里议论她。

深夏的一个夜晚,我跟朋友去老贾头的玉米地里玩捉鬼的游戏。春天种下的玉米已经长得淹过我们的头顶,很适合藏人。月光把玉米地照得分外明亮,但玉米丛里很黑暗。我拨开挡路的树叶,仔细寻找躲藏起来的“鬼”。那时节知了已经不再鸣叫,夜晚安静得让我有些害怕。我唤起伙伴的名字,但没有人回答我。忽然,一只手从玉米秆林里窜出来,攥紧我的手腕。我吓得大叫救命,以为撞见了真鬼。但那人是箐姑。她头发蓬乱,身穿破了洞的棉袄和花秋裤,脚上是一对虎头鞋,怎么看都不是夏天的打扮。她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不知粘了什么脏东西。她死死盯着我,凄厉地喊道:“你放我回去呀!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天上呀!”

她的劲道很大,抓得我胳膊生疼,我怎么也挣不脱,便狠狠地推了一把她的肚子。箐姑把拐杖扔到一边,捂住肚子,吃痛地弯下了腰。我立刻跑开了。箐姑在后面喊,尖叫中带着哭腔。“你回来呀!我给你做炸麻叶子吃!你回来呀——”

我依然没命地跑着,就像身后有只鬼在追我。等我爬上垄坡后,才敢回头望。玉米秆的叶穗在风中摇曳着。从那片森森阴影里,传出箐姑一声又一声的尖叫:“你回来呀!你回来呀!”但那尖叫声从这里听来已经很微弱了,像小孩的哭声。

因为这件事,我被朋友们嘲笑了很久。但我知道,他们听见箐姑鬼一般的叫喊时,说不定也吓得两腿颤抖呢。那晚之后,我才留意起箐姑白天的消失,怀疑老贾头是不是把她锁在了房间里。但我再没有去过玉米地,因此也没有再撞见箐姑。

入秋后的某一天,箐姑又出现了。她看起来干净了许多,头发也收拾得很利落,老贾头说,他带箐姑去了市里的医院看病。箐姑吃了医生开的药,病给治好了。我远远地看过一次箐姑。她坐在屋檐下晒太阳,双手放在膝头,脚上依然穿着那对虎头鞋,只是眼里不再有那种骇人的光了。有路过的好事者想逗她,便问她回天宫的事情,她却呆呆的,什么反应也没有。时间久了,人们也不再关注她,毕竟每家每户都忙着种庄稼,箐姑一个夏天的消失就这样被我们忘记了。

每年粮食丰收的那一天,村里都会请县里的梆子剧团来表演。今年梆子剧团缺人,凑不满一台大戏。刘柱子提议说请县艺术宫的演员们来,村长采纳了他的意见。于是刘柱子忙上忙下,到处借设备,联系人,最后还真的搞成了这件事。

刘柱子从县里请来的演员里,有一个叫翠笛的歌手。刘柱子喜欢她,给她送了不少土鸡蛋,但翠笛总表现得很高傲,从没有在村里吃过一顿饭。我们都不知道刘柱子费了什么功夫,能请到她来表演。彩排那天,很多人都去看了,我因为要去采珍珠花菜,所以没有去。回来之后,朋友们告诉我,翠笛唱歌太好听了,她唱了一首《好收成》,唱完之后,大家让她再唱一首,她又唱了一首《沂蒙山小调》。大家觉得不过瘾,还想再听,翠笛说她要早点睡觉,好养嗓子,大家不敢让她留到太晚,这才结束了彩排。

但是那天晚上大家更多讨论的不是翠笛,而是箐姑。

箐姑看了彩排后,跟刘柱子报名,要求第二天参加演出。刘柱子开玩笑地问她要演什么,箐姑说她要演《苏三起解》。刘柱子犯了难,虽然秋收的演出谁都可以报名参加,没有限制,但要是让箐姑上场表演,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岔子。刘柱子本想拒绝箐姑,但老贾头替他女儿说情。老贾头说,箐姑小时候和戏班师傅学过唱戏,底子还在。而且她的病已经治好了,为什么不让她上台表演?莫不是看不起他们贾家人?刘柱子想起几天前自己收了老贾头送的苞谷面,只好答应了箐姑的要求。

消息传开后,村里人都在讨论这件事。人们都觉得箐姑一定是嫉妒翠笛,才要抢她的风头。

为了赶上演出的第一个节目,我起了个大早,好早点筛完珍珠花。伙伴们在屋外叫我,我还没有做完活,只好让他们先去帮我在墙头占座。我把珍珠花淘洗干净后,晾在院子里,等菜变干后,我们就可以把它储藏起来,留着过冬时吃。我出门时,母亲给我装了一筐的红薯干,叫我分给别人。

我拎着篮子,向村中心的戏台跑去。演出还没有开始,但大树底下已经坐满了人。我找到墙头上的伙伴们,挤进他们中间。我把红薯干分给别人。我们慢慢地用后槽牙磨出红薯的甜味,不舍得往下咽。墙根开外是一排排的人头,大家都等得有些不耐烦。舞台上,刘柱子对着话筒一个劲儿地“喂”、“喂”。我尖叫道:“刘柱子!有好屁快放啊!再不开始的话,我的红薯干都要吃完啦!”

舞台下炸开一阵嗡嗡声,人们不满地催促着。刘柱子拿着话筒,刚说了一个字,话筒就传出蜂鸣,我立刻捂住耳朵,喊道:“啊呀!这是什么鬼响!吵得我心疼啊!”我的朋友们哈哈大笑起来。为了消磨时间,栓子给我们展示他新抓的蚱蜢,我因为带来红薯干而享有的威风被他给夺走了,心里很不高兴,一个人闷闷地嚼着红薯干。

又过了五根红薯干的时间,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演出才算正式开始。四下乱跑的伙伴们飞奔回来,在墙头并排坐好,等待大戏开锣。

第一个节目是相声。我们坐得太靠后了,听不清舞台上在说什么。伙伴们在一旁打闹,栓子失去平衡,一头往后栽倒,掉在墙根的茅草堆上,咯咯直笑。我吓唬他:“还敢笑!小心头撞到地上,变成像箐姑那样的傻子!”

除了艺术宫的演员,村里的婆媳们也表演了一台腰鼓节目。她们换上了社火演出时的黄红绸子的服装,脸上涂了白兮兮的粉末,眼圈裹满红粉,一副人鬼难辨的模样。有个三四岁的小童跑上台去,跟着她们的表演胡乱比划。大家都看得很高兴。吃完了红薯干,我坐不住,便在马扎堆里乱窜,看谁家有水果糖和瓜子,就抓一把塞进口袋。

表演进行了一下午,轮到翠笛表演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有回去吃晚饭的,所以人群空了不少。我们都看疲了,巴掌也拍得没有最初那么响亮。翠笛身穿豹纹夹克,牛仔裤,打扮得很“县城”。她一开腔,我们就都不说话了。她唱完《好收成》之后,我的脑子还在嗡嗡响,好像里头还有一个小人在继续唱歌。我嗓子都喊哑了,想让翠笛再唱一首,但翠笛摇摇手,走下了舞台。刘柱子走上台来说:“乡亲们,大家安静一下,我们的演出还没有结束,还有一个节目。我们掌声欢迎箐姑表演《苏三起解》。”

大家面面相觑。我们都忘记了还有箐姑的表演。我一阵尿急,但既然这是最后一个节目,我便想着看完了再回去解手。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过后,音响里放出京鼓的调子。箐姑从舞台后出现了。她换了套完整的行头——蓝头巾裹着她的长发,搭在肩膀上;双手缚在鱼枷里;身穿红褙子,连鞋履也换成了绣花跷鞋。她额头上的蝶形花钿随碎步而微颤。她施了脂粉,我们几乎认不出是她。她本来面黄肌瘦,但经腮红一衬,有了几分生气,眉毛经过勾勒后,像是《西游记》里的观音。舞台下静悄悄的——我们都不敢相信这是箐姑。

一阵哭腔后,箐姑仔仔细细地唱道:“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心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箐姑的声音里听不出原本的沙哑,反而温润悦耳。尽管没有使用话筒,她的声音却能很清晰地传到我们这里。

“将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话传,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狗作马我当报还。”

箐姑沉稳地迈着步子,在台上周转。台下的男人们都痴痴地盯着她。她眼中似乎有光在转,似乎她在用眼睛而不是喉咙唱歌。我们都忘记了她是谁,只希望她不要停下唱戏的腔和迈出的碎步。我们愣愣地听着她的唱词,她听上去像在哭,又像是因为喜极而泣。戏台下安静极了,箐姑的声音似乎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忽然,箐姑猛地一扬衣袖。从她袖中射出一道光芒,刺眼得像是太阳在冰面上的反光。那道光向天空升去,越来越高,如同我在电视上看见的升天的火箭。我仰头望着它,长大了嘴巴。在高空中,它的速度似乎变慢了,但它的的确确在缓慢地爬升。这时,我们所有人都听见箐姑大声地说:“我是天上的仙女!我现在要回宫去了!”

我们吃了一惊。戏台上的她犹如一只从田垄间窜出的燕子,猛地弹向空中。她的身体冒出白光,那道光笼住她,吞没了她红色的戏服。她的脚底射出一道白火,像水泼溅出的浪花,她踩在浪花的巅峰,飞得越来越高。渐渐地,我们看不清箐姑的身影了,只能看见一颗星星似的光点,向逐渐转入黑暗的苍穹爬升。又一道白色的光在更高的地方裂开,犹如烟花般四散。这时,不知是谁家的婆娘发出一声尖叫,人群陷入了惊惶。我因为一直仰头在看那颗星星,没有留意脚下,不知被谁推了一把,失去平衡,从墙头跌了下来。有人狠狠地踩了我一脚。“天仙显灵啦!”人们尖叫着。我什么都看不见,黑压压的脚在我脑袋上来回奔跑着,扬起的尘土掩盖了我。我双手护着脑袋,害怕地哭了起来。我听见另一个人也在哭,我费力地聆听着,过了很一会儿,才辨认出那是老贾头的声音:

“箐姑!你回来呀!你回来呀!我给你做炸麻叶子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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