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国

沙之国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个城邦的名字。起初,我从沙漠的北方出发,沿古道向南行驶,在道路完全被黄沙掩埋的地方,我只能推摩托车步行。当太阳升到一天的最高点时,我就把凉棚从车座里抽出来,缩在阴影中,等日头过去。摩托车的皮革车座在烈日下有股很难闻的气味。金属排气孔被太阳烧得滚烫,若不小心碰到,会把皮肤烫出一串水泡。

入夜后,我聆听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响,就着篝火不安定的光焰写日记,但写不了几行,手指就冻得再握不住笔。摩托车的余温悉数散去,如果此时舔一下金属车身,舌头就会被黏在上头。我随身携带的那本游记已经散了页。书的作者是名伟大的旅行家,我在重复他两百年前走过的路。月亮升至三十度时,我就去睡觉。我必须戴上棉帽,不然,从睡袋拉链的缝隙间钻进的冷风会让我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我一向睡得很浅,不是因为篝火熄了被冻醒,就是被狼群的嗥叫给惊醒。尽管如此,我鲜少在翌日赶路时感到过分疲倦。只要确保按计划休息和赶路,身体总是可以承受的。

汽油在第八天耗尽,此后我只能一路推车前行,这大大减慢了我前进的速度,但我从未动过要把摩托车丢在沙漠中的念头。如此这般,我又跋涉了约有一周,终于抵达了沙之国。我本以为那座高耸的城墙是蜃景,但直到我走近了,它也没有消失。我仰头看向这座城市,它的外墙是用沙土夯成的,日光透过垛口的凹孔向下刺来,我一阵头晕,不由遮住了眼睛。此时,我风尘仆仆,头发蓬乱不堪,风衣挂在我的臂膀上,似乎一阵强风就能把它吹走。城门的守卫大声质询我的身份。我虚弱地回答说,我是一名旅者,从沙漠那头跋涉而来。

守卫一脸狐疑。我知道,我的这幅模样被他当成了某个国家放逐的罪犯。为了证明身份,我只好掏出那本游记,呼告神灵般叫喊起那位伟大旅行家的名字,似乎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守卫的神情由犹疑转向敬畏。“这是个真正的旅行家。”他说着,没有查验我的证件,便让我通过了。

沙之国的街巷狭窄曲折,仿佛一座迷宫。两侧的窗户开得很高,偶尔从中传来交谈声,土黄色的夯土墙壁像沉积的地壳,分出深浅不一的纹理。临街的店铺门口坐着工匠,有人在用抛光器加工刀具,有人在用藤条编制篮筐。一名年轻的陶匠坐在屋里的荫蔽角落,专注于拉坯的工序上。奇怪的是,这些店铺里没有陈列任何商品,门楣上也没有标牌。我只能凭借坐在门口的手艺人,推断出这些店是卖什么的。路过一家汽修店时,我买了些汽油和可更换的摩托车零件。一群孩子跟在我身后,嬉笑打闹,想引起我的注意。我对他们不以为意,只希望能快些找到地方休息。

在巷子尽头,我撞见了一处院门半敞的庭落,院门漆成了海蓝色,门槛上方凹进的拱顶绘着长河落日的景象。我往院子里张望,葡萄藤下的摇椅上栖着一只虎斑猫。我想起伟大的旅行家在他的游记里提到,在沙之国,只要院子的门是打开的,就说明主人欢迎一切客人到访。于是我推着摩托车走了进去,但仍抱有一丝私闯民宅的不安。

院子右侧的桌子旁对坐着两名老人。他们看见我,便止了交谈。二人都身穿毛毡大衣,头戴纯黑的高顶毡帽,花白的胡子垂到了胸前,其中一人看上去稍微年轻些,许是花甲之龄。另一人皱纹更多,一侧嘴角下垂,似乎中过风。

我还不曾开口,左手那位年轻些的长者道:“您是旅行者吧?”

“是的,”我说,“我看见这处院子开着门,便走了进来,实在不好意思。”

“贾马尔!”他中气十足地冲屋子里喊道,“倒碗奶茶来!再拿盘烤馕!”

他转过头,脸上又恢复了平和的神情,向我道:“旅行者,今晚请在我们这里过夜吧,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啊,沙之国已经快二十年没有外人来拜访过了。”

“二十年?”我拉过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这是真的吗?”

“我记得很清楚,上一个旅行者来拜访的时候,我还是个青年。”

“可是你们难道不需要与其他城市交换商品吗?你们如何解决吃与穿的问题?戈壁滩上可种不出来什么植物啊。”

那更年迈些的老人本在默默听我们交谈。这时,他把那盘新摘下的葡萄推到我手边,中过风的嘴角颤抖着。他说:“吃点葡萄吧,旅行者。”

我摘下一块葡萄。它的清甜仿佛泉水,我又摘了一块,听老人开始了他的叙述。

沙之国是一座建造在沙子上的城市。每个夜里,整座城市会经历一场庞大的革新。所有事物会被推翻,重塑,再次形成新的城市样貌。昨夜躺在家中入睡的人,第二天醒来可能会发现自己躺在妓院的床上。而无家可归的乞丐第二天可能会在一座宫殿中苏醒。变化的过程是安静而隐秘的,没有任何人会被吵醒。沙之国的人们已经习惯了第二天醒来时陌生的环境。他们没有财产观念,因为一切都处于变幻中,没有任何事物能固定地保存下去。就算是我此时所吃的这串葡萄,也不过是一夜间变化出来的产物。

当地人称这种过程为“遗蜕”——蜕去旧壳,长出新的肌理。

每天早晨,沙之国的街道上挤满了搬家的车辆。人们根据新形成的功能区,寻找自己的归属,铁匠要去有炼铁炉的地方,陶艺匠则去能烧陶的地方。他们共享着沙之国的一切,不索取什么,只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很少有人抱怨这种奔波,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之后,人们已经适应了。他们的所有家当用一个拎包就可以带走,换一处居所就像重新打个地铺一样简单。

由于建造在沙子上,沙之国每夜“遗蜕”时,会被风吹得偏离一段距离。因此,域外关于沙之国位置的记载总是不准确。我碰见它的概率,就跟在沙漠中捡到一颗玻璃球的几率差不多。它像一辆永远在迁徙的大篷车。车上坐着一万多名乘客。

自然,我提出要亲眼看一看“遗蜕”。老人让他的曾孙子贾马尔夜里带我出城去看,因为在城里是无法看见变化的全貌的。

吃过午饭后,我一觉睡到了黄昏。醒来时,灿金色的光芒透过窗玻璃落在毛织地毯的花纹上,显出一层厚厚的灰尘,很难想象这一切只存在了一天,它看上去像是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我推开屋门,看见贾马尔蹲在摩托车旁,正在研究它的构造。我走近后,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吓得跳向一旁,差点撞翻了我的爱车。

贾马尔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斜戴一顶脏兮兮的弯檐帽。他的脸也是灰蒙蒙的,但一对眼睛却很明亮,如果不是老滴溜转,这个孩子看上去还挺老实的。我掀掉摩托车的苫布,跨坐上去,拍了拍后座,让贾马尔上来。贾马尔很轻,他踩着脚蹬上车时,车身几乎没怎么晃动。

“你吃过晚饭了吗?”我问。

“我带了肉,晚上我们烤着吃。”贾马尔说。

我脑子还有点昏昏沉沉的。在这么好的条件下休息,对我来说还是头一回,我的身体似乎没有恢复,还想再睡下去。但是已经到了日暮时分,再拖下去,就赶不及了。我拧下油门,向院门外的街道驶去。

“贾马尔,你离开过这座城市吗?”

“没有,我一出生就在沙之国了。”

“有人离开过吗?”

沉默了片刻,贾马尔在我耳旁喊道:“没有人离开过!我们能去哪儿呢?四周都是沙漠呀!”

透过墨绿色的护目镜,我看见地平线尽头的夕阳接近没顶,天空残留着一道细线,仿佛一片烙铁在天层的夹缝间被挤压到了极限,向外发散出刺目的光芒。气温骤降,我裸露在皮手套外的皮肤感到了寒意。

“我一直有个问题,”我说,“为什么沙之城每夜都在变化,但居住在里面的人却不受到这种变化的影响,仍遵循正常的生老病死?”

贾马尔似乎没有听懂,因为他没有回答。

居住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我记得那位伟大的旅行家如此写道——想象居住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当你醒来时,你会发现,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消失了。世界不过是由沙所构成的幻象,如此易逝,如此虚幻。于是,你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是这场大梦中的泡影。

我摇了摇头,把这些念头赶出脑海。也许是因为我还没睡醒,所以才有一切都很不真实的错觉。如果我在这里呆久了,也许不会再像旅行家那样看待这座城市了。

我把摩托车停在沙丘的底部,和贾马尔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顶点。月亮已经从北方升了起来,把沙子照得像盐碱地般洁白。贾马尔在做红柳烤肉,篝火旁插了几根钎子,烤肉滋滋地冒出香气。我掏出速写簿,把铅笔头握在手里,在草纸上勾勾画画,描摹沙之国的远景。贾马尔凑过来看,“我曾爷爷以前也是个画师,”他说。

“是吗?”我心不在焉地回复道,心思仍在画画上。

“真的,他年轻时就是靠画画谋生的,我们院门墙上的拱顶画就是他画的。可是他中风之后,就握不住画笔啦。”

我想起进门时,的确在门楣下看到了那副画,它极简的构图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它是你曾爷爷画的?可沙之国的建筑不是一直在变化吗?它怎么会一直留在那里?”

贾马尔有些神气地说:“你瞧,沙之国不能从无中变出有来,而是在原有建筑的基础上,再重新构造罢了,所以人们总会遇到他们曾经很熟悉的东西。那块拱顶自从画上画后,便留在沙子里,今天出现在这儿,明天出现在那儿,我们总有一天会在哪里见到它的。”

“那这样的话,沙之国的一切都不是在重复吗?”

贾马尔捧出双手,仿佛手中掬了一抔水。他将双手合拢。“这就是沙之国,它是一个封闭的地方,但是沙子会变出一切我们需要的东西,那是祖先留给我们的。我们制作出的新东西,也会留给其他人。”

“但是……”我不确定地说,“你们为什么不和其他国家往来呢?”

贾马尔取出一串烤肉,大大地咬了一口。“我不知道,也许爷爷知道,我对别的国家是什么模样可没什么兴趣,有红柳烤肉吃就够啦。”

“也许这种每天都有变化的地方已经能给你们带来足够多的新奇感了,”我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贾马尔嚼着肉,口齿不清地说,“今天睡在纸板上,也许明天就能在酷似沙贾汗宫殿的地方睡觉呢!”

我笑了笑,刚要说什么,却见沙之国已经起了变化。

月光下,一阵狂风扬起沙尘,将整座城市笼罩起来。这道风越来越大,逐渐形成螺旋型的旋风。在风的吹拂下,沙之国被连根拔起,它的城墙像被吹散的纸片,在旋风中缓慢地分解成砖石的碎片。这些碎片被研磨得越来越细微,直到与沙粉无异。沙之国与旋风融为一体,形成一道连接天与地的漩涡。那团沙尘腾空而起,在空中变幻拉伸,仿佛有一双隐形的巨手在抟捏这座城市。尽管这幅场景极其壮观,沙漠上却没有一丝声响。铅笔从我手中跌落,我不由自主地站起,瞪大了眼睛。我长久地注视着沙之国的遗蜕,这一过程持续了约有半分钟,一座城市的雏型慢慢浮现出来,它从空中坠落,在与地面接触的一瞬间,大地传来了震动。尘埃落定后,沙之国再次袒露在月光下。

它看上去与之前相似,但有些地方又有所不同,比如城墙变得更加低矮,但中央却突兀地探出一枚巨塔。我很想知道,明天人们会用那座巨塔来做什么。

贾马尔把我掉落的铅笔还给我。他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哈欠:“你的画完成了吗?我想回家了。”

我看着速写簿。昨日的沙之国只画了一半,但现在这幅场景已经不存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画下去。就算把新的这座沙之国誊画在纸上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过一日,这张纸上的场景将不复存在。我忽然意识到,就算是我所画下的其他城市,无论是伊斯兰教的圣地,还是耆那教发源的故土,终会像今夜的沙之国一样,在某一日完全地倒塌消失,一切关于它们的记忆,无论是文字还是图画,也都会消失。也许会有旅行者发现沙漠中的一块琉璃瓦,或檀香念珠,就像那处留在拱顶上的绘画,借此想象一座曾经存在过的城市,但再也不会有人想起它们的全貌了。

我把速写簿扔进了篝火中,对贾马尔说:“走吧,时间太晚了,我们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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