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盲人行路,乌鸦在无月之夜行走,感到疲倦饥渴。前方的旅途不知还有多远,但他已无心继续。自下方的山野中,他瞥见从一处小屋发出的灯火,于是向那里俯冲而去,寻找片刻的栖息。降落在地面后,他幻化成一名身披漆黑斗篷的旅者,轻叩小屋的屋门。令他惊讶的是,屋门没有锁,他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看见炉壁旁坐着个头发火红的农夫。对方听见了敲门声响,此时正回头向门口张望。农夫有细长的鹰钩鼻,眼角下垂,愁容满面。他膝头放着一本圣经,摊在某一页。壁炉上方摆了一处圣龛。槲寄生制成的花圈挂在十字架上,烛台流下的泪水在台座底部汇成凝结的水洼。
按照当地礼节,乌鸦张开双臂,表明自己没有歹意。长夜至极,他问候道。
农夫从扶手椅上站了起来。长夜至极,独自旅行之人。
乌鸦感叹道:没有月亮的夜里走起路来可太不方便了!我被石头绊了一跤,还差点跌进沟壕里去。您介意我在您这里留宿一夜吗?好心人,我向圣父祈祷,希望他能庇佑您善良的灵魂。
农夫说:我也曾像你一样在黑夜里匆匆赶路,知道旅途的幸苦,若不介意,就请你在壁炉旁将就一夜吧。
乌鸦注意到壁炉旁边的卧室紧锁着门,以为里面睡着农夫的妻子,不方便外人进入,便答应了。他将斗篷脱下,挂在门口的衣架上。农夫看见乌鸦斗篷下所穿的黑色法衣,面色恭敬起来。他为乌鸦准备了当夜烤制的黑面包,从窗台的盆栽上摘了几片鼠尾草,洒在煎好的三文鱼上。长途跋涉后的乌鸦此时十分饥饿,很快便吃完了这顿晚餐。农夫看见了乌鸦粗莽的吃相,不禁心中嘀咕,这名客人到底是不是一名神父。
尊敬的客人,您一定是从那东方的雾霭座堂来的罢?农夫恭谨地问道。
乌鸦心里一沉,知道是自己无意间变换出的黑法衣让对方将自己误认为了神父。他本想说自己不是教职人员,但一想到自己还要在别人家过夜,只好点点头,勉强承认了对方的话。
农夫交握双手,抵靠着自己的额头。他沉重而痛苦地说:神父大人,您的到来或许不是一个巧合,而是上帝的旨意。在我背后的房间里,有一个灵魂正在和死亡对抗,他渴求圣灵的指引,聆听他的忏悔,为他做最后的祷告。若能承蒙您的恩典,获得死前的最后一丝平静,便是上帝对他虔敬一生的最大赐福。
乌鸦面露难色。若早知会遇到这种情况,他就不应该将羽毛幻化成这件黑法衣,而是别的什么了。在他犹豫之时,农夫猛地跪在他身前,双手交握,犹如向圣像祈祷般低声道:求求您,聆听我父亲的最后一次告解。他染了疟疾,无药可医。我看见他痛苦的模样,想替他承担,却做不到。您是能带给这名老人最后一丝宁静的人了。求求您……只要听他说几句话……
好罢,乌鸦打断了农夫的哀求。他把双手插进袖袍间,像名古老的东方官员,佝偻着身体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窗台外,苍穹被一面硕大无朋的斗篷笼罩,没有一丝星光。烛光将屋里的景象映衬在窗玻璃上,犹如一场虚幻易逝的梦境。乌鸦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它。农夫跪在床榻旁,握住从被子间探出的那只手,它布满了斑痕,干瘪的皮肤紧勒着骨头,使血管的纹路清晰可见。床榻之人的死亡气息勾起乌鸦食腐的念头。老人的灵魂已经开始腐烂,紧闭的门窗使这股气息更加强烈。乌鸦能感到翅膀在自己的肩胛骨下轻微地挣扎。他状作沉思地将双手背在身后,实则是为了压制它们。
我是拉文神父,乌鸦低声说,您能听得见我吗?
老人睁大他几近失明的灰白双眼,微微挺起身来,像是为了更仔细地看清发问之人。
父亲,这是拉文神父,今夜留宿在我们家,他答应聆听您的告解。农夫说。
老人张开龟裂的嘴唇,费力地说着什么。乌鸦将耳朵凑上前去,却因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不得不屏住呼吸。乌鸦藏在袖袍间的双手的指甲开始生长,变得锋锐粗糙,形成鸟爪的倒钩。乌鸦本想后退,以远离老人,但对方嘴唇翕动所吐出的话语让他停止了动作。
神父,我有罪……
乌鸦默不作声,听着老人的叙述。
老人断断续续地说:我犯了自私之罪……您瞧,我的孩子本是一名猎手……他的射艺在我们的故乡数一数二……但是,当十字军又一次开始东征时……我没有把他送上战场……而是把他藏进山洞中……当那伙人离开后……我们为了逃避其他的募军官……便辗转来到这……无人居住的荒野……他陪了我如此漫长的时间……至今已有三十一岁……却尚未娶妻成家……我后悔不已……即便他死于战场……也好过陪一名老人在这里度过余生……这是我犯下的最大的罪恶……我必须——
老人紧盯着乌鸦,倒吸一口冷气。他布满灰翳的眼睛像看见某种不可言说的恐惧之物。他的面容停留在这狰狞的一刻,再也不动了。乌鸦猛地向后一退,以避免吸入那最后一口残留的生命之息,导致自己无法控制的变形。他匆匆在身前画了个十字,像是为驱赶什么,而不是给对方祈福。
农夫握紧老人猴爪般干瘦的手掌,凑近了,呼唤起父亲的名字。但老人凝滞的面容没有一丝变化。
他死了。乌鸦说。
农夫垂下脑袋,将父亲的手抵在自己额头,没有回应。
乌鸦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流入的空气使他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他默默地想,是自己的出现使得这位老人过早离世了,他本还有几天可活。
他没能完成忏悔。农夫声音沙哑道。
乌鸦转过身,看见农夫仍跪在床榻边,像跪在教堂的扶杆前祈祷。
抱歉,乌鸦说。
农夫一言不发地跪在那儿。新鲜的尸体仿佛熟透了的水果,一阵阵地散发出腥甜的气息。乌鸦再也无法忍受这味道,只好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屋。
风从旷野的山坡上吹来,乌鸦翅尖的羽毛在风中纷纷立起,簌动不已。他的双翼向两侧伸展,向夜空张开怀抱。他的头发向后伸展,变长,直到与脖颈的柔羽连接成光滑的皮毛。他的眼白被黑暗填充,变成黑豆般的眼仁。他的嘴巴像猿人那样向前凸出,逐渐变成狭长的鸟喙。他的下巴上长出胡须,蔓延到他的前胸。他的背拱到几乎与地面平行,双臂向内萎缩,直到没入羽翼之下。他的双脚变得细长,长到撑破皮鞋,脚背上浮现出鳞质的肌理。
乌鸦扇动起翅膀,从嗓间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这叫声惊醒了屋中的农夫。
农夫转过身,看见窗外有一团黑影划过。他走到窗边,惊惧地向外望去,但夜晚过于漆黑,使他看不清任何事物。夜色中又传来一阵渡鸦的嘎叫,那声音盘旋在屋子的上空,过了很久才散去。
在无月的夜空中,乌鸦继续着他的旅途。荒野小屋越来越远,黑暗中再没有出现过灯火。
*标题和故事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做梦时想出了这句话,觉得不错,就拿来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