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

屋子空荡荡的,墙体泛黄。地板上铺着一块床垫,因为经年累月的使用,中间凹下去了一块。被子摊在一侧,没有叠齐。临近落地窗的角落,堆着覆满灰尘的旧书。落地衣架上挂有两件一模一样的衣裳。斯图尔特坐在地上,背对我,盯着窗外发呆,他的后脑勺上有一小块秃斑,是他小时候头撞在墙缘上落下的痕迹。我随手翻起他先前递给我的诗稿,诗句晦涩难解,过眼即忘,但密密麻麻的涂改痕迹显出这些最后展现出来的词语,是精心打磨后的结晶。炭笔的污迹黏在我汗濡的手心,我悄悄阖上诗稿,不知该怎么开口。 

平心而论,他将词语搭配得很巧妙,像随意吟来却偶然天成。但只有看过了他的手稿,才知道他所下的功夫。有时,他会因为过于琢磨词语,以至于不敢落笔。在他脑中,有一个无形的言语审查官,以冷酷的双眼扫过每一行诗,如果那位官员冷笑一声,斯图尔特就将这行诗从脑中剔除;若那人默不作声,他才敢将诗写出。这审查官是前人幻化所成,是他阅读多年后形成的痼疾。它长在他的大脑里,犹如一颗不断膨胀的瘤子,压迫他的神经,有时带来令他战栗的喜悦,有时则是痛苦。无论如何,它业已成型,而斯图尔特无法摆脱。

我的女友念到这儿,将书阖上。“她写得很真实,”她说,“没有人能比她对你的观察更深刻了。”

书的封面是一个虚幻的人影,隐藏在格栅窗帘之后。《退却和忘却》——作者:玛丽·斯图尔特。我没有想到姐姐的这本书真的出版了,但我此时毫无阅读的兴趣。我想,如果一个人长得很丑陋,是不愿意主动去照镜子看自己的。

我捂住嘴巴,打了个喷嚏。一阵风将我们脚前枯黄的树叶扬起,托向远处的池塘。对岸的垂钓者躺坐在凉椅上,双手搁在肚皮,似乎已经睡熟。一群野鸽在空中盘旋,向投食者围拢而去。这阴翳的日子已有一段时间了,温度也滞留在十五摄氏度上下。每日,我穿相同的衣服出门,也许是为了呼应这永居不动的天气,也许是我的四肢已习惯了这套衣服的重量和质感。我在考虑远行,目的地是南欧某个温暖的国度。计划已经做了一半,但我尚未告知女友这件事。如果我忽然消失了,她也不见得就想找到我。我意识到,我想逃离的不仅仅是这凝滞的日子,还有我身边也静止了的关系。

我从女友手中抽出那本书,随手翻了翻,忽然发现其中一页印有我童年的照片。父亲将我抱在臂弯中,背后的书柜里陈列有皮质封面的孔拉德全集。父亲穿一件鸡心领毛衣,搭配白色衬衣,眼镜片反射出相机的闪光灯。他的笑容看上去很不自然,似乎背后有人用枪顶着他,要他对镜头微笑。我也望着镜头,嘴巴吃惊地微张。

女友被这张照片吸引住了。“那时你多大?”

我将书阖上,还给她。“我不记得了。我怎么会记得这种事。”

“你也许想去见见你姐姐。她住在哪儿?利物浦?”

也许你是对的。我暗忖。我已经很久没有去拜访过她了,甚至忘记了她提过要写一本以我为主人公的非虚构图书。书里的事情发生在很多年以前,那时我刚从学校毕业,没有找到像样的工作,整日郁郁寡欢。但现在去找她是做什么呢?是为了告诉她,你在书里写的那个我已经不存在了吗?

不论如何,在离开这个国家做长途旅行前,也许我应该去看一看她。这样当我消失的时候,至少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抱着这样的念头,我买了火车票。出行那日,恰逢一场球赛的举办。火车上挤满了身穿利物浦队衣的球迷,每当有人高唱利物浦万岁,便会引发一阵醉汉般的应和。我和其他没有抢到座位的乘客站在过道里,观看车窗外倒退的远景,草甸上的羊群,零星起伏的乡村石屋,枝桠阴森的赤杨树群。日光逐渐转暗而不可辨物。夜色里,城市的灯光从黑暗中浮现,又被火车渐渐抛在身后。我拿出一本书来看,但因为车厢过于晃动,只好作罢。

我随身带了一个中等容量的斜挎旅行包,打算看完姐姐后,直接去伦敦转机去远行。这趟旅行我谁也没有告诉,但姐姐一看见我,似乎便明白了一切。她候在火车站的出站闸机,身穿一套卡其色风衣,夹有黑丝的金发被风吹向一侧,挡住了她的面容。她将头发捋回耳后,露出瘦削得近乎刻薄的脸颊。我猜,她还没有解决进食障碍,不然,她也不会瘦到这种程度。

我们礼节性地拥抱了一下,彼此无言地向夜色中走去。利物浦寒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雪,路面残留着冰霜。姐姐穿着高跟长靴,走路不稳,我搀住她,以免她滑倒。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带这样大的旅行包,我想她已经猜到了我的计划,因此也没有多加解释。路旁的酒吧刚开始营业,门口站着排队等候的人们。窗玻璃打满了白气。末了,姐姐终于开口,问我是否看了那本书,因此才想起来找她。

我告诉她,直到我的女友告诉我,我才得知这本书出版了。

我没有看完这本书。它就像我上学时看的那些必读作品,我只是遵循他人的意图去读,但对书的内容情节不感兴趣。我把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这种东西上了,读得越多,我就越后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读,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学习文学。但姐姐是个有名的作家,她所写的图书常能进入畅销榜单,封底推荐语的署名是《泰晤士报》或《独立报》这类报刊。也许,她的这本新书和以往一样受欢迎,但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她的房子位于利物浦座堂旁边的居民区,四周很安静。她的丈夫给我们准备了简单的晚餐后,便上楼去歇息了。姐姐一口都没有吃,我因为先前乘坐的火车过于不适,也没有进食的念头。餐桌上堆满了银行账单、保险合同,超市收据。计算器将收入记录到一半,停留在某个对我而言格外高昂的数字上。我看了一眼,便礼貌地移开了视线。

在灯光下,我们没有直视彼此,而是越过对方肩头,望着之后的某个地方,像中间隔了一面镜子。我们已有两年没有见面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送别的火车上。在那之前,她和我同住了几个月,为了写一本“以为我主人公”的书。我当时生活窘迫,没有将她写书的事情放在心上,之后也忘记了这件事。也许她以为我这次来找她,是兴师问罪。毕竟,书里写的不尽是些光彩的事。但我其实没有什么念头,倒不如说,只是因为女友建议我来看她,我才这么做。

你的状况看起来很拮据,我说。

她对着那些账单笑了笑。一直如此, 我总是在和数字打交道,计算月预算,对比基金收益率,报税,都是些我不擅长的事。如果我资金充足,就能找个理财顾问帮我处理这些事。

我很少想这些,我说,我没有盈余来让我考虑这些事情,如果让我去思考未来,我只能看到下一个月的情景。

如果你有了家庭,你就会看得更远一些。她说。

人们总是这么说,你也和他们说得一样,我本以为你会讲些与众不同的话。我说。

生活不是作诗,我们没必要刻意寻找不同,那只会给自己增添烦恼。她说。

所以你成了畅销作家。

我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丝贬低的态度。当我还是个学生时,我会把姐姐寄给我的书从头到尾读完,并且以邮件回复我的读书笔记。那时我对她有着类似对于父亲一样的尊崇,但不知什么时候,这种狂热的心思淡了,我也不再去参加当地诗社组织的公共朗诵活动。如果别人不喜欢读我的诗,我何必要将诗稿凑到他们的鼻子底下去呢?正如父亲一样,姐姐很早便展现出写作的才能,从中学起,便在校刊上发表文章。而那时的我只能用电脑软件设计出简陋单薄的个人杂志,联系便宜的印刷厂,打印出的成稿堆在卧室,使之充满一股挥之不去的油墨味道。我和一群喜欢波德莱尔的朋友模仿颓废派的风格,写作拙劣而伪饰的诗句。我沉浸在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兰波的幻想中,但文法课时常拿到不及格的成绩。如今回忆起来,当时的一切都在向我暗示,我毫无成为优秀诗人的潜质,但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等我醒悟到这一点,想再学一门谋生手艺却为时已晚。写诗使我成了个阴郁之人,我对除此之外的其他行当提不起任何兴趣。

姐姐没有回答,也许我刚才的那句话刺痛了她,但这个念头没有让我感到歉疚。

我往纪念柜走去,里头有一张父亲伏案写作的侧写照。父亲咬住笔头,桌上散乱地堆着稿纸。记忆中,父亲总是清晨五点起床开始写作,一直写到八点,再去邮局上班。下班回家后,他径自将自己锁在书房里,很少与我们一起用餐。即使在节日宴席上出现时,他也总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有时,他会在家里接待一些朋友。我喜欢偷听他们的谈话。激烈的辩驳时常发生,父亲的阐述往往会被别人以武断的语气打断。那时,法国新小说经文学刊物介绍,一时风靡英国。加之新浪潮电影的影响,玛格丽特·杜拉斯和阿伦·雷乃成为报纸谈论的焦点人物。但父亲顽固地坚持英国小说的传统写法,声称D·H·劳伦斯和他的《儿子与情人》是当代最优秀的英文作品。此类讨论往往不欢而散,前来拜访父亲的客人越来越少,父亲整夜待在书房,写出来的故事却没有报刊或杂志愿意发表。与他相识多年的编辑提出意见,告诉他当代读者喜欢阅读简洁明快的故事,长篇累牍的段落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当代作者无需费尽心机烘托情节的氛围,古灵精怪的短句更受人追捧。

父亲如此回复编辑,当代读者无法忍受长段落是由于阅读能力的退化。

我注视着父亲的相片。他专注的神情吸引了我,我们得承认,是在他的影响下,我和姐姐才走上写作的道路。朋友把我们介绍给陌生人时,也常会加上一句:这是某某作家的孩子。

那是他唯一的照片,姐姐说。他不喜欢拍照。

我希望他能看看我现在写的东西,我说。

你还是很崇敬他,姐姐说。我以为你现在已不需要来自外界的认可。

可他可不算外界呀,我说。

姐姐笑了。但你从未在乎过我的赞扬。

我说:我以前没有意识到这点。我想我最初只是希望能获得他的认可才开始写诗的。

姐姐说:我曾和你一样,可是现在,我已经摆脱了他的影子,谁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们说这些话时,都在往那副相框瞧,好像不是在跟彼此,而是和镜中人交谈。姐姐陷入了沉思。我想起她的话,便说:几个月前,我的诗发表在一本年刊上,没有稿费,但那是份很有重量的选集。

恭喜你,姐姐说。你现在也应该有一些名气了吧。

可名气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如果有人愿意买它,我可以拱手相让。

但我羡慕你的生活,斯图尔特,你还没有被名声所累,你还能享受自由,身为创作者,这不就是我们最大的乐趣吗?

我们都在羡慕对方,因为我们看不见自己拥有的。很难说哪一种更好,如果父亲在,也许他会告诉我们答案。

你决定远行,就是想从现在的生活逃开吗?

是我的女友告诉你的?

不,谁也没告诉我,是你的神情告诉我的。姐姐凝视着我。你要去哪里?

我告诉了她那个国家的名字。

姐姐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接过,里头约有两百英镑。

我来看你不是为了向你讨钱的。我说。

我知道,姐姐说。这是别人给你的,他们读了我的书之后,发起了募捐,托出版社转给你。

有资助人的信息吗?

他们不愿透露身份,但的确存在。

我将钱收进行李包,尽管我开阖拉链的速度很快,但姐姐还是看见了包里的那本书。

你到现在还随身带着它?她问。

它像护身符,我说。如果我忘记带了,总觉得会有坏事发生。

不,那只是你想记住他的方式。姐姐说。

就像你在家里摆了他的照片。我说。

姐姐将额头抵在交握的双手上,看上去很疲倦。过了好一会,她才祈祷似地低声念出父亲的诗句。我在心中跟着她默念,仿佛我们在朗诵一首由死者给自己所作的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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