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黑暗:美国囚犯写作

A short introduction on the course – Incarceration’s Witnesses: American Prison Writ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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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热天午后》

当阿尔·帕西诺在电影《热天午后》里对着荷枪实弹的警察怒吼出“阿提卡!阿提卡!”的时候,距离美国历史上那场著名的阿提卡监狱暴动(Attica Prison Riot)仅过去了4年时间。这场发生在1971年的监狱暴动涉及到了近1000名囚犯,以及42名人质。在对峙的最后阶段,谈判破裂,警方射杀了43人(其中包括33名囚犯,10名监狱管理人员和普通员工),只有1名狱卒死于囚犯之手。

阿提卡暴动是70年代美国监狱内部的高压环境与外部民权运动两相呼应的结果。1971年的阿提卡监狱共有2243名犯人(而它原本设计为容纳1200名犯人),其中54%的囚犯为非裔美国人。相应的,383名狱卒几乎全是白人。种族歧视和虐囚是阿提卡监狱的常见景象。

时至今日,美国的监狱数量已超过地球上其他国家。美国人口量占世界人口5%,却拥有世界在押囚犯的25%。从1982年至2013年,用于维持美国监狱运作的税收金额已从170亿元上升到800亿元。除此之外,美国的累犯率也居高不下。美国司法部2014年发表的一篇基于40多万美国犯人样本量的跟踪报告[1]显示,76.6%的犯人在被释放后的5年内会再次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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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1998年美国州立监狱和联邦监狱被判刑囚犯数量变化

来源:The Urban Institute

为什么关注囚犯写作?为什么要关注监狱问题?如果我们将视野扩展到整个美国监狱的发展史,以及监狱与文学、社会变革、民权运动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我们就能理解,监狱之于整个社会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而对于美国囚犯写作的关注,对我们来说也是一种有益的镜鉴。如今,得益于创意写作课程的日益成熟,一批学者进入监狱高墙内,用写作唤醒了囚犯们的过去,也让他们获得了某种层面上的“救赎”。

本课程的主讲人Doran Larson为美国汉密尔顿学院英文与创意写作专业教授,在长达六周的学习日程内,他对1790年后的美国监狱进行了一次概览式梳理,并选取其中富有代表性的囚犯作家进行解读。我们所熟知的杰克·伦敦,马丁·路德·金等都有过牢狱生活。这些经历促使不少囚犯反思监狱体制,拿起笔书写这些牢狱经历,其中一批写作者之后更成为了坚定的监狱改革倡导者。

两种模式主导美国监狱设计理念

美国监狱的环境和整体设计思想在历史上经历了几次反复变化,尽管如今的美国监狱是一座体量巨大的利维坦,其中囚犯受到的不人道待遇更为社会诟病,但实际上,早期的美国监狱与传统欧洲强调严刑峻法的监狱是迥然不同的。

当时有两种模式主导了美国监狱的设计理念,它们分别是宾夕法尼亚模式(Pennsylvania System)奥本模式(Auburn System)

在美国独立战争末期,在《独立宣言》这种肯定人的尊严与自由的大思想背景下,本杰明·富兰克林,本杰明·拉什与贵格会合作成立了费城减轻公共监狱痛苦协会(Philadelphia Society for Alleviating the Miseries of Public Prisons)。核桃街监狱(Walnut Street Jail)就是这种合作的产物。

walnut stree jail

Walnut Street Jail

来源:The Universal Magazine of Knowledge and Pleasure, July 1789, 17

核桃街监狱是首个卫生状况和舒适度都十分良好的现代监狱(penitentiary)。囚犯居住在单人牢房中,不参加劳动,以便获得足够的独处时间来反思自己的罪行,它具有贵格教会的宗教色彩。这种设计观(独处、反思、悔恨)后来发展成为监狱设计中的宾夕法尼亚模式。但此类监狱造价高昂,并且在囚犯独处,自省的同时,也会对他们造成精神上的负面影响。

意识到这些问题后,监狱设计者们提出了改进方案。奥本模式就是改进后的产物,它强调工作对于犯人的重要性。

白天,囚犯在工厂里共同劳动;夜间,囚犯居住在单人囚室间。白天的劳动为囚犯提供了社交环境,减少了心理疾病的产生,同时囚犯劳动所带来的盈利在一定程度上也抵消了监狱高昂的运作成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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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uburn System

来源:Cayuga Museum of History and Art

结果显示奥本模式对犯人的改造效果更好,核桃街监狱的实验宣告失败,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囚犯在全天候的独处环境下会表现出改过自新,相反,他们可能会出现精神上的问题。奥本模式逐渐在全美乃至欧洲推广开来。

奥本模式所强调的囚犯劳作制度也许在一定程度上给美国南北战争之后诞生的罪犯劳工(convict labor)提供了合理性。而这种劳工一直延续到了二战时期。美国钢铁公司(U.S. Steel)直到罗斯福于1941年正式禁止此类劳工前,还在继续将非裔美国囚犯作为劳动力来源。

要理解这一历史的隐秘事实,我们先要理解Larson教授在本课程中提出的一个新颖观点。

南北战争没有真正解决蓄奴制问题

传统的中学历史教学让我们相信南北战争在很大程度上结束了南方和北方间就蓄奴制引发的争议。其中更以1865年通过的宪法第十三条修正案给南北战争画上了一个“形式上”的句号。

在合众国境内受合众国管辖的任何地方,奴隶制和强制劳役都不得存在,但作为对于依法判罪的人的犯罪的惩罚除外。

——美国宪法第十三修正案第一款

但实际上第十三修正案在之后的判例中很少被正面引用来打击奴隶制,而更多地用于镇压那些拒绝服从劳役的人。该条修正案实际上以一种隐晦的方式继续承认了奴隶制的存在。

1876年后在南方各州施行的吉姆·克劳法(Jim Crow Law)是一类法律的统称,它们继续以法律的形式明确种族隔离制度。吉姆·克劳法以及其他南方黑人法令(Black Codes)令奴隶制在南方各州阳奉阴违地执行着。这些黑人法令直到1964年颁布民权法案(Civil Rights Act)之后才被完全废除。

想要给黑人冠上犯罪的罪名是很容易的,试图更换雇主,尝试黑人被禁止从事的职业,甚至是仅仅是没有工作,居无定所的流浪(vagrancy)就会让黑人变成罪犯,再次回到被奴役的状态。这些法令制造了一批罪犯劳工(convict labor)。他们被送至工头那里,继续干着先前奴隶们在工厂和种植园里干的活计。这些黑人的命运没有改变,仅仅是书写他们命运的那支笔换到另一类人(法官、工头)的手里。

然而,也正是从这批囚犯间诞生了一些歌曲,它们是美国黑人音乐的早期雏形,影响了之后R&B, Jazz, Rap等音乐类型。其中一些歌词具有强烈的文学性。譬如我们所熟知的Lead Belly既是一名优秀的音乐家,也是一名诗人。Bruce Jackson收集了这些囚犯之歌并发表成书《惊醒死者:德州监狱非裔美国人的劳动歌曲》(Wake Up Dead Man: Afro-American Worksongs from Texas Prisons),其中一首诗是这样写的:

As I walked into the depot, boy, a train come a rollin’ by,
Well, I looked out the window, I saw the girl I love, Hung down my head and cried.
I hung down my head and cried, poor boy, hung down my head and cried.
Well, I peeped out the window, I saw the girl I love, Hung down my head and cried.

Well the judge say, “Boy, are you guilty now?” “No, judge, not guilty, you see.”
“Well, if we find you guilty, poor boy, gonna send you to the penitentiary.
Yeah, I’ll send you to the penitentiary, poor boy, I’ll send you to the penitentiary.”
Says, “If I find you guilty, poor boy, gonna send you to the penitentiary.”

Well, the jury found me guilty, poor boy, and the clerks, they wrote it down,
So they turned me in the hands of the transfer man, till I was Huntsville bound.
Yeah, I was a-Huntsville bound, poor boy, yeah, I was a-Huntsville bound,
Well they turned me in the hands of the transfer man, till I was Huntsville bound.

Till they give me two sixes upside down, now they call me Ninety-nine,
Yeah they give me two sixes upside down, now they call me Ninety-nine.

When we enter the penitentiary, my number was twenty-three,
All I could hear those poor boys say, “Someday we’ll all go free.
Someday we’ll all go free, poor boy, someday we’ll all go free.”
All I could hear those poor boys say, “Someday we’ll all go free.”

可以说,从奥本模式到南北战争之后的黑人法令,美国监狱的气质是一脉相承的。虽然二战后涌现过Thomas Mott Osborne之于新新惩戒所(Sing Sing Prison)和Kate Richards O’Hare对加州监狱的改革,让人们看见监狱人道化的一丝曙光,但这些和其他监狱改革的成果并未能保留下来。随着二战后美国种族主义的回潮,监狱改革走入困境。

1968年理查德·尼克松上台后,在国内关于监狱议题的呼声下,推行Law and order政策,此项政策强调更加严厉的刑事司法体系,作为对60年代以来日渐广泛的民权运动和逐渐上升的犯罪率的回应。同年4月,马丁·路德·金的遇刺,直接刺激了超过100个城市的暴动。

然而也是在这一时期,涌现出了一批囚犯写作者。不同于早期杰克·伦敦时代对牢狱生活的小说化展现,这些写作者具有强烈的政治诉求,并抨击监狱管理体制。比如在监狱中学习读书和写作的马尔科姆·利托(Malcolm Little),后来就成为了知名民权运动者和监狱改革的倡导者马尔科姆·X(Malcolm X)。

附录

监狱文学各时期及代表人物作品介绍

时间 历史背景 作者及作品名 作品内容
18世纪,英国

“临死演讲”

Last Dying Speeches

(囚犯写作诞生前的社会产物,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囚犯写作)

 

得益于印刷业的发展,一些印刷商为将被处决的囚犯提供版面来刊登自己的“临死演讲”(Last Dying Speeches)。 佚名 临死演讲大都具有强烈的宗教色彩,多为犯人的忏悔之言。一些囚犯们希望能通过这种方式在临死前乞求上帝的宽恕,从而有升入天国的可能。
1823年 美国监狱发展早期阶段 William Coffey

Inside Out; Or, An Interior View of the New-York State Prison; Together with Biographical Sketches of Several of Convicts . . . By One Who Knows.

对奥本模式下的监狱生活进行描写。
1907年 囚犯劳工方兴未艾之际 杰克·伦敦

The Road

以本人亲身经历为蓝本,描写了法庭审判的荒谬场景,表达了作者对法律体系的失望。
1900-1920年

政治囚犯崭露头角

美国1917年反间谍, 1918年反煽动言论法等一系列法律禁止社会公众发表与美国参战相关的批评言论;科姆斯托克法(Comstock Law)将提供避孕产品行为列入犯罪;1919年和1920年两次帕尔默大搜捕旨在驱除境内被怀疑有叛国行为的人。 Alexander Berkman,

Prison Memoirs of an Anarchist

Eugene Debs,

Walls and Bars: Prisons and Prison Life in the Land of the Free

Agnes Smedley,

Cell Mates

Kate Richards O’Hare,

In Prison

这些作者提供了具有政治批判性的囚犯写作作品。其中因反对美国参与一战而被判入狱的Kate Richards O’Hare后来成为监狱改革倡导者。

而因支持计划生育而入狱的女性写作者Agnes Smedley为我们提供了监狱中女囚犯的生活视角。

1932年

商业化改编囚犯故事大获成功

囚犯作品受到一批杂志和出版商的欢迎。像Cosmopolitan, American Mercury等杂志为杰克·伦敦和其他囚犯作家提供了发表平台。其中以在True Detective上连载的I Am a Fugitive from a Chain Gang最为受到大众追捧。 Robert Elliott Burns,

I Am a Fugitive From a Georgia Chain Gang!

以作者亲身经历为蓝本,描述了主人公两次成功越狱经历。同年被华纳兄弟改编拍成同名电影《亡命者》。通过小说和电影的双重传播,作者Robert Burns得以向社会公众展示南部监狱的真实情况。读者对于Fugitive的回应说明监狱文学有一定市场潜力。
二战后-1960年

多样化的囚犯写作

种族歧视日益严重,一批非裔美国囚犯开始进行创作。 Chester Himes,

Yesterday Will Make You Cry

 

描写了在监狱环境下,囚犯被剥夺一切外在身份和社会联系后,出于寻找亲密感的需要,而建立的同性关系。
Edward Bunker,

Little Boy Blue

这部自传体小说描写了一个鲜与外界社会接触的少年犯从少管所到监狱的成长历程,。
Malcolm Braly,

On the Yard

 

展现刑事司法系统的任意性和变化无常。
1960-1970年 民权运动高涨时期 马丁·路德·金,

伯明翰监狱来信

1963年马丁·路德·金因因未经许可参与抗议而被捕于亚拉巴马州伯明翰监狱。《伯明翰监狱来信》与其说是监狱文学,更不如说是马丁·路德·金个人关于种族议题思考后沉淀的结果。
X, Malcolm and Alex Haley.

The Autobiography of Malcolm X

这部Malcolm X传记讲述了他作为社会运动家的一生,其中重点回顾了他的监狱生活。
1981年 美国大规模监禁时代到来前的先声 Jack Henry Abbott,

In the Belly of the Beast

诺曼·梅勒在写作《刽子手之歌》时,有过牢狱经验的Abbott主动联系梅勒,希望为他提供监狱生活的细节。Abbott的来信汇纂成了这本书,讲述了一个长期徒刑囚犯在监狱中的绝望处境。
 1998年 美国监狱数量大规模增长 H. Bruce Franklin (Editor)

Prison Writing in 20-Century America

唯一一本对20世纪囚犯作品进行系统性收集和整理的书籍。
2014年 美国监狱数量达到峰值 Doran Larson (Editor)

Fourth City: Essays from the Prison in America

本书收集了全美各州监狱的囚犯作品,细致展现了牢狱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医疗、培训计划、家庭关系、社区运动等方面的内容。本课程主讲人Larson教授担任本书主编。

 

[1] Recidivism of Prisoners Released in 30 States in 2005: Patterns from 2005 to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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