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访客
“这是个哈萨克作家。”老板说。
杨波的指尖抚摸着那串挂坠,挂坠有一扇半圆形的木梳那么大,上面印着一个人的半侧脸浮雕像,胡须盖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杨波,你看这个怎么样?”施皓递给杨波一只圆珠笔,笔身是木头做的,打磨成了锥形,顶端雕成一个老虎的卡通形象。
“还成。”杨波说。
施皓结了帐,和杨波离开了商店,被屋外的日光蛰得眯起眼睛。木桌旁坐着几名戴遮阳帽的游客,怔怔地望着低垂的蓝天。杨波和施皓打游客前走过时,游客神色紧张起来。
两人穿过庭院齐腰高的花草,往栅栏外头走去。停在门口的挎斗摩托车旁站着几个皮肤黝黑的哈萨克孩子,他们抚摸着摩托车。一匹枣红色的老马站在他们旁边,拱着背啮啃草皮,偶尔掸一下毛发松软的尾巴。两人走了过来,孩子们把手背到了身后。
施皓绕到车座那侧,孩子们立刻敬畏地后退了一步,给他让开位置。他把红色塑料袋放进挎斗皮座的后备箱里。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孩子大着胆子,用不很清晰的汉语说:”这是你们的摩托车吗?”
“这是部队上的,公家的。”施皓说。他等了几秒,看那孩子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但他没有再问问题。
施皓跨上车子,杨波爬进副座。施皓把钥匙插进表盘,向右一旋,一拧车把。杨波猛地向后一靠。
挎斗摩托车开出一段距离后,他们仍然能听到后头的马蹄声。杨波转过头,那个戴着棒球帽的骑着马的孩子勒住了马。他的上半身与马的脖颈一般高度。摩托车的车速越来越快,骑手的身影慢慢变得窄小。马昂着头,向山上送来一道凝视的目光。那孩子仿佛不再是一个孩子,马也不再是一匹老马,他们浑若一体,似乎一尊很久以前就立在那里的猎手塑像。
即使已进四月,北禾的冷意依然难捱。从岗亭往外望,友谊峰好像巨人遗落在那里的一块远古石器,尖缘上覆盖着盐海似的白雪。群山那端是俄罗斯的国土。除了飞鸟,没有任何生物能越过那道锋锐的天堑。当地人知道一条直达边境口岸的野路,坐摩托车过去,每人收费六十元。如果乘客知晓一些哈语,价钱可以减半。
文工团到的这天下午,北禾村落了最后一场雪。所有雪花都害怕被春天的暖日融化前,自己再无遇见大地的机会,因此争先恐后地从穹盖上跳了下来。灰黯的云翳模糊了日光的变化。当那辆别着大红花的卡车出现在村口时,家家户户的烟囱已升起炊烟。边防官兵们列队站在村里唯一的水泥路两侧,在卡车经过时,拍起清脆的掌声。卡车棚底下坐着的文艺兵的脸冻得红扑扑的,冲他们挥手。
杨波不记得上一次看文艺演出是什么时候了。他只听说过常排长还没调来时,管事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姚姓指导员,对文艺工作很上心,但他调走后,这方面的工作就懈怠了。逢年过节,也不曾有过热闹的景象。因此这些文艺兵到来后,大家都很兴奋。用餐时,很多人都偷偷打量着女文艺兵,杨波也不例外。有一名少数民族女兵模样俊俏,尖下巴,眉峰细锐,头发黑亮。好多士兵都在看她。不过,她只是偶尔在夹饺子的间隙才抬一下头。
直到文工团离开边防站很久之后,她还会再次进入很多士兵的梦里。梦最初是黑暗的,但黑暗中蓦然响起的手鼓声打破了岑寂。一束光落在舞台中央的一名身着艾德莱斯绸的舞者身上。光晕落在她身后的墙上,印出一个亭亭而立的剪影。她双手高举那面手鼓,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脚旁的一点,长长的睫毛低垂,好像遮住黑宝石的帘旌。她左手抓握着鼓框,右掌轻轻拍了一下鼓面,鼓缘外侧镶嵌的铃铛随之一响。伴随着这下手鼓声,她变换了姿势,将手鼓移到脸颊左侧。她对你微微一笑,奏起了手鼓。二分音符相互交错,在猛一停顿后,又衔接上一个短促的鼓点。伴随着这鼓声,她开始舞动起来。下巴颌踩着鼓点,左点一下,又右点一下,好像一个小女孩从一棵柏杨树的左边看看你,又从右边看看你。
又一盏灯亮了。三个头戴朵帕花帽,身穿紫金丝绒长礼服的乐师围坐在主舞者的后面。中间那名蓄白须的老者半举着一面蛇皮鼓,随着节奏摇摆着胳膊。左边的乐师弹都塔尔,右边的则怀抱一把热西甫。更多舞者从黑暗中浮现,走入光里,好似赶赴一场盛大舞会。一名男舞者和先前的领舞结成一对,他半跪在地上,右手放在胸前,左手高高向后举起,好像在唱一首咏叹她美貌的乐曲。五六名身着同样艾德莱斯绸的女舞者高举着胳膊,衣裙的荷叶袖垂落下来,露出她们线条优美的小臂。她们踩着鼓点,一下一下地打着清脆的响指。主舞者高高地跃出一步,平举手臂,在舞台中央快速地旋转起来。她的裙角掀起一道斑斓的艾德莱斯彩虹。
杨波坐在靠窗位置。他撑着脸颊,看着外面。隔着一层窗玻璃,他隐约能感受到外面的寒意。他把大拇指摁在结了冰花的窗户上,烙熔出一圈小洞。从这个洞眼望出去,雪花在夜灯里飞舞着,仿佛盲眼的群蛾。院子里,一个踽踽的身影在扫雪。那是炊事班的老孙。
寒风四下呼啸,鞭挞着这座边境小村。在这样大的风声里,一个客人造访了北禾村。沉睡的人们和欢庆的人们都没有听见羊在死亡的兽齿下挣扎时发出的惨叫。它的血滴落在地上后,很快便被新雪覆盖了。
二 猎手
老人在岗哨亭前停下,敲敲玻璃窗,杨波把窗户拉开。
“你找谁?”杨波说。
老人先用哈语说了一通,杨波没听懂。老人比划着手势,比出一把枪的样子,又用哈语说了个字,杨波这回听懂了,这是”借”的意思。
杨波领着他去接待室,给他倒了杯热茶,找来了叶尔江和班长。叶尔江是哈族,常在边防站和村民间做翻译。
通过叶尔江的翻译,他们大致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昨天夜里一只狼咬死了这家人的两头羊,又叼走了一只羊羔,他想向部队借把枪打狼。这自然是行不通的。部队有明文规定,外借枪支要挨严重处分。班长犯了难。尽管叶尔江把这个意思和老人说得明白,但老人没打算走。他举起手臂,大声叫嚷起来。他也许是在诅咒那头野狼,诅咒昨晚的暴雪,还有这个不能帮他忙的边防站。
他们纠缠了近一小时,班长没办法,只好叫来了指导员。指导员姓廖,整天一副笑呵呵的模样,像个市委部门的领导。廖指导很快就想出了解决办法,他让叶尔江和杨波带上枪帮这老爷子去打狼。
班长面露难色。”万一出了什么事,怕不好交代罢。”
廖指导”哎”了一声,说:”人民子弟兵,不就得为人民服务吗?现在人民有困难,支支吾吾算怎么回事呀?小杨,叶尔江,你们先去库里跟老赵要份枪支申请表,回头来找我签字盖章。”
杨波和叶尔江向廖指导敬礼,喊:”是。”
夕阳洒落在村间小路上,木屋缓缓飘出金色的炊烟。乌恰克骑着高过他半个脑袋的摩托,脚尖勾着地皮,左摇右摆地把羊赶进了羊圈。一只小羊羔从队伍的边缘蹦了出去,和乌恰克兜了一个圈,绕到他身后。乌恰克一转车把,将车朝那头不听话的羊开了过来。羊被摩托的轰鸣声吓得一窜,跑到了土路上。乌恰克顺着土路望去,尽头走来了三个身影。
爷爷带着两个人回来了。那两个武警穿着军大衣,肩头露出步枪的枪尖。
乌恰克放下摩托车的支架,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一下冲到那头羊跟前,虚跨在它身上,两手掰着羊的角,挪蹭着把羊骑进了羊圈。
“乌恰克,”爷爷远远地说,”打一点马奶子酒过来,再拿一点包尔扎克[1]。”
乌恰克回头应了一声,又瞥了一眼那两个武警。这就是爷爷找来的帮手?他们看上去比图鲁什叔叔还年轻呀。
他把羊圈关严。雪铲干净后,他已经没法明确地指出那两头羊倒下去的地方了。但乌恰克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今早看见的那副场景——羊的脖子被咬开了,肚子破了个大洞,内脏摊在外头,蒙了一层霜碴。寒风呜呜地响,羊毛簌簌,仿佛一团野草。
北禾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狼的踪迹了。至少从乌恰克懂事以来,他就没听说过村中出现过狼。不过对于他的爷爷——吐拜疆来说,狼从来都不是一种只活在阿肯[2]唱的那些歌曲里的动物。
木屋里架着一个煤炉,一道铁皮管子从炉膛中央向上伸出屋外。吐拜疆用铁钩子提起炉子顶盖最内侧的一圈罩子,又用火钳夹了一块蜂窝煤放进去,又把罩子盖上。
杨波和叶尔江脱了军大衣,坐在炕上。矮茶几上堆着一沓课本,一本摊开的田字格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汉字。他们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铁木真的画像,左侧印着一行蒙语。
乌恰克进了屋,爷爷接过他提着的暖瓶,把马奶子酒倒进几个搪瓷杯子,递给杨波和叶尔江。
乌恰克从杨波对面爬上炕,不苟言笑地望着他们。老人用哈语和叶尔江说了句话后,走出了屋子。
乌恰克严肃地指了指他们靠墙立的那两把步枪:”这里头有子弹吗?”
“子弹没有,”叶尔江说,”我们把子弹带在身上。”
乌恰克把棒球帽的帽檐往上抬了抬。即使和他们说话时,他的眼睛也没有离开那两把枪。
“当了兵,是不是就可以——打枪了?”
叶尔江和杨波笑了起来,但乌恰克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皱起了眉头。
“当兵确实可以打枪,不过每个月只有一次打靶练习。”杨波说。
乌恰克朝杨波扬扬下巴。”你的枪法好不好?”
杨波只是微笑。”等我们碰见狼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爷爷不让我跟你们去。”
“你太小,狼吃了都吃不饱。”叶尔江用哈语说。
乌恰克狠狠地说了一句话,叶尔江哈哈大笑起来。
老人抱着一个白搪瓷盆进了屋,盆里装满了金黄色的包尔扎克,上头撒了一层亮晶晶的白砂塘。乌恰克爬下炕,接过爷爷手里的搪瓷盆。
“客人们,我们再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们的东西了,我们家穷的很呢,你们喝一点马奶子酒,吃一点包尔扎克,我们的祖先就是吃这些的。”
“老爹,我们带了进山的粮食,你们不要给我们准备。”叶尔江说。
“大家听说你们要打狼,都高兴得很,顾拜旦给你们送了一包马肠子,一包牛肉干。图鲁什前几天去福海打鱼了,他今天晚上就回来,他是鹰的眼睛,兔子的脚,熊的心脏。”
“图鲁什是谁?”叶尔江问。
“在你们还没学过打枪之前,他已经用狍子皮给自己做了一顶帽子啦。”老人说,吞下了一大口马奶子,好像说这种话,就应该喝这么一大口酒。
骑手从黑暗中现出身形。他手提一盏油灯,灯光留在他胸部以下的位置,而他的脸隐匿在黑暗中。马的双眼里跃动着两簇火光,它的嘴缝间满是白沫,鼻孔喷出热乎乎的白气,两肋剧烈地起伏着。
骑手弯下腰,把油灯递给乌恰克。乌恰克高高地举起油灯,好让骑手看清马镫和落脚的位置。骑手轻轻一抬臀部,双手虚握马鞍,右脚从马镫里抽了出来,向后越过马背,顺势落在了地上,而后左脚也落了下来。他用衣袖擦掉马脖子上沁出来的汗滴,轻轻地拍了拍它,马打出一串响鼻。
他从乌恰克那拿回自己的油灯,把手放在孩子的肩膀上,像盲人被导盲犬领着一样,跟他往木屋里走去。他的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乌恰克推开木屋的门,站在他身后的骑手掀起厚厚的毛毡帘子,屋里橘炽的光线刺得他微眯起眼睛。他低声向老人说了一句问候语。他摘掉黑色牛仔帽,把它挂在墙钉上。他的脑袋撞到了低垂下来的白炽灯泡,屋里的影子纷纷摇晃起来。他伸出手,稳住晃动的灯泡。
他枯草似的蓬乱头发往后梳,在脑后汇成一个小髻。眉毛像是用最大号的毛笔挥出的一道粗锋,眉头虬结若峰峦。他深深的眼窝里嵌着一对看不出颜色的深色眼珠。杨波和这双眼睛对视时,好像被针刺了一下。他上半身穿一件羊毛里衬的皮袄子,袄子的翻领上满是雪花。他用握着马鞭的那只手掸掉大衣上的落雪,使劲跺了两下脚,好让靴子面上的积雪落在地上。他一一扫过室内诸人,在炕缘上坐了下来。老人和他握手,向他说了一句祝福的经文。
他们的先辈曾手持弓弩,没入草原深处,遵循着自铁木真以来的法则,一直生活在萨彦山以南的唐努乌梁海一带。一百多年前,当今日那些熟悉的名字尚未被史笔书写,而近代意义上的”民族”概念也未诞生时,北洋政府和沙俄使臣签下承认蒙古独立的条约。操着斯拉夫语的俄国人出现在他们的村落,带来了这则条约的消息。无暇他顾的北洋政府已放弃这块土地,俄国将获得对此的管辖权。少部分当地人出走,大部分人留在了此处。那些出走的旅人沿蒙古的边疆一路南行,越过阿勒泰山,最终定居在今天的北禾村一带。
他们使用的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语言对杨波来说是陌生的,他们的祖先也是。他们从唐努乌梁海而来,但对他们的子孙来说,这个名字已经成了地图中那些神秘而发音古怪的诸多陌生地名之一。凭借着这个名字,子孙们可以产生各种各样的想象,但他们绝无抵达真实历史的可能。
在交谈初期,他们声音低沉,好像刻意营造出神秘氛围,但随着谈话深入起来,他们逐渐提高了音量,不时高声大笑起来。他们也许在谈论自己曾打死的一头黑熊,或是一位老木匠死前打造出的一把最完美的猎弓。当然,他们可能只是在谈论今年养牛赔了多少钱,或是村路上被旅游大巴撞死的一头羊。杨波小口抿着马奶子酒,脸颊渐渐烧起来。他倚在墙上,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在昏昏欲睡间,他听见有人在唱歌,歌声没有乐器的润养,显得沙哑无比。一切都很不真实,他以为自己正在哨站里睡觉,电视机没有关机。他试图让自己醒过来,但每当他奋力睁开眼皮时,看见的仍是桌上的那盆包尔扎克。
三 追捕
火柴旋转着掉进木屑堆中,立刻将这些细小的碎末给点燃了。图鲁什撮着嘴朝它吹气,火焰像被注入了一口新的生命之息,向上猛地蹿了一下,变得明亮。他往这垛年幼的火焰里添了一节柴薪。木柴剖面上残留的夜间湿气霎时被烤炙干了。在烈焰的猛炙下,木头内部开始形变,发出乓乓的声响。
他又添了一块新木头,尖尖的火舌仿佛一条蛇信,向上扭曲着,舔舐着不粘锅晶黑的锅底。
杨波对双手哈出一口白气,双掌相贴,使劲地搓起来。他帽缘下的耳尖被冻得通红。他用手试探着篝火的外缘,好让火焰的热辐射刚好能温暖到自己,却不至于烫伤。
叶尔江提着裤腰走了过来。他取下背上的枪,靠树竖放着,在杨波和图鲁什中间坐了下来。他摘掉狗皮帽子,倒过来,另一只手掸了掸它。细碎的雪粒落在火焰里,在未抵达地面前已蒸发成了水汽。
“太冷了外,要把人的二俅给冻掉了。”叶尔江颤抖地说出来了这么一句,把帽子重新戴好。
图鲁什在背包里翻找片刻,摸出一个去了标签的塑料瓶。
“如果夜里要尿,就用这个。”他把瓶子插进松软而闪着光的雪地,”别离开篝火太远。”
“瓶口太小了外,”叶尔江哈哈大笑,”塞不进去啊。”
“热胀冷缩懂吗?”图鲁什说,”天冷,二俅变小了,这瓶口就正合适。”
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等一锅水烧开和在荒漠里收集一滴水一样困难。水罐冒出的热气在还未凝聚上升之前就会被寒风吹散。借着篝火的余温,这份寒冷对他们而言渐渐变得可以忍耐了。他们谈起猎狼的事情,譬如该如何在这样被雪吞蔽的地方搜寻一匹狼的踪迹,以及该如何安排一场巧妙的伏击。他们推测起狼在雪夜行凶的动机。毕竟,北禾已经十多年没有出现过狼了,人们一度以为这种生物已经消失了,和那些肩背都塔尔,孤身行走在草原上的流浪阿肯一样,已经成为我们在回忆祖先时会挂在嘴边,以使那些故事更富传奇性的名词。
风干肉是塔尔肯家的女人腌的,用的是过年时杀的一头犍牛。牛肉口感粗糙,嚼之如同草根。几口后,杨波的腮帮子就酸得不行了,他只好将肉干含在嘴里,待唾液软化它后再咀嚼。
图鲁什从烧开的锅里舀了一大勺水,倒进一个搪瓷杯子里,用奶茶粉泡开了,把杯子递给叶尔江。叶尔江把杯子传给杨波,杯子很小,一只手就可以包住。
杨波原本冻得僵硬的手已被暖化了一点,指尖传来阵阵刺痛。他把杯子送到嘴边,谨慎地抿了一口,一层浅浅的热流充满了他的舌头和口腔上颚之间的空隙。图鲁什没有撒盐,奶茶淡得如同白水,只是奶脂填充了那层贫瘠的口感。
“我们的口粮只够两周时间,算上折返,我们只有七天时间去找狼。如果过了这个时间我们还没有结果,我们就回去。”图鲁什说。
“但草原这么大,我们怎么知道狼是往哪个方向去的?”杨波问。
“进山只有这一条路,狼会往有遮蔽的地方走。只要这几天不再下雪,狼的踪迹就不会被掩盖。”
“雪还会再下吗?”杨波说。
“雪已经下尽了。”图鲁什说。
从树尖裂开的缝隙间往外望去,群星缀点在夜空中,整座苍穹遵循一种混乱的分布模式,但它背后潜藏的隐喻意义在几千年经过无数阐释后,仍未完全被穷尽。没有人能仅仅看着它们,却不生发出一点联想和解读的冲动。如果画家不慎将一碟靛蓝色的颜料泼翻在画布上,溅出的波点也不会比此刻的这幅画作更神秘了。
杨波靠在树上,怀中抱着步枪。四下寂静。在黑暗中,这堆明亮的火焰仿佛一个不合时宜的错误,但这个错误本身却没有意识到在这方黑暗中燃烧的不合时宜。失去了黑暗的庇护,杨波总觉得将有什么东西会猛地从黑暗中跳出来袭击他和这堆火焰。除了被火焰照亮的地方,一切未知的区域都充满着恶毒的危险。
因着这份警觉,他毫无困意地捱过了第一班岗。他长久地注视着那汪篝火,眼睛几乎要被它灼伤。他不禁想象那些在黑暗中成长起来的眼眸。那一定是灰暗无光的,火焰跃动在那眼里,就像冰冻的湖面上一小块淡淡的浅色光斑,没法刺进更深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太阳从遥远的薄暮后升起。虽然日光尚在酝酿之中,但天空的苍蓝之色已足以让他们看清脚下的路。他们清理干净营地,往林子深处走去。地上曾经留存着牧人和猎手踩出的小路,但雪掩住了它们。图鲁什不需要这些小路,也可以辨出该往哪个方向前行。这棵树或许与那棵树看起来没有不同,但生活在此地五十年的人深刻地知道,这棵树与那棵树之间巨大的差异不啻于两个性格迥异的人类。
太阳逐渐攀上松梢,日光透过光秃秃的树枝,落下星星点点的暖意。走出约两个半小后,图鲁什停下脚步,立起手掌。跟在他身后的叶尔江和杨波停了下来。图鲁什蹲下身子,用一根短木棍拨开地上的冻成脆片的枯叶。杨波和叶尔江凑过来,看见地上有一堆粪便。图鲁什把这截变得冷硬的粪便翻了过来。
“这儿,”他用小棍尖端指着粪便中露出来的一点白色骨殖,”狼拉出来的羊骨头。”
“这也有可能是别的动物拉的。”杨波说。
粪便中掺有一团白色毛发,图鲁什从中揪出一缕。它被冻得像一根弯曲了的银针。他掏出打火机,用火苗熏炙着它。这缕毛被火烤得蜷曲起来,好似一只受到外界刺激而弓起身子的蚕。它由白转黑,因碳化而变得脆弱,一股臭味飘了出来。最终它承受不住炙烤,分崩离析,被风吹散。
“这是羊毛点燃时的味道,和你烧着自己头发时发出的味道差不多。”图鲁什说。
“这说明我们没走错路,”叶尔江说,”但我们现在已经进了林子。这粪便能告诉我们狼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狼一般会在临河处打窝,”图鲁什伸出食指和中指,往雪地上凹陷下去的一块黄色斑点里蘸了一下,把手指凑到鼻根下嗅,”这是狼尿,它在标记领地。”
“它离我们有多远?”杨波问。
“它可能已经发现了我们,狼的耳朵比偷听男人说偷情话的女人都尖。”图鲁什说。
他们扎好帐篷后不多时,图鲁什扛着一截枯木回来了。这截木头很粗,直径约有十五厘米左右。他用斧头劈掉木头上下两端,取中间最粗的部分。他将这截木头竖放在地上,按十字状劈成四瓣。杨波已经把营地中央的一块雪地打扫干净。图鲁什把劈开的四瓣木头对等地放置在这片空地上。他从周边找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想把木头楔进地里。但土冻得很硬,他只好放弃了这么做。
他将干草塞进木灶台之间的空隙里,点燃了一根纸条,从灶台上方”十”字的中央交叉口处扔了进去。干草堆里窜起一股小火苗。他又抓了一把折成一拃长的细树枝,添进灶台口。木柴爆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杨波有点疑惑,现在未到用餐时间,但图鲁什却烧了一锅水。随后他知道了这锅水不是给他们用的。图鲁什从包里拿出一个陷阱,它松垮垮地垂着。图鲁什把它放进烧开了的水里煮。过了约两分钟,他把陷阱用一根尖端弯成钩状的铁钎子从锅里捞出来,放在雪地上。陷阱冒着森森白气。周围的雪像遇到无形的火焰,快速后退消融。图鲁什从最近的松树上捋了一把松针,在陷阱上摩擦起来。
狼的鼻子很好,图鲁什说,狼不会靠近任何残留有人类气味的地方。烧煮陷阱可以去除它原有的味道,摩擦松针是为了用树林的味道掩盖它原有的金属气味。
图鲁什决定在临河的一处洼地放置陷阱。一截高大的枯木倒在河岸旁,它迎着溪水来向的那一面被冲刷成了霉黑色。杨波站在远处看着图鲁什。猎人半跪着,将一件干净的衬衫铺在雪地上,把陷阱放在上面。他将陷阱锁链连着的尖钉桩用一块石头楔进地里,链条像蛇一样铺展开。图鲁什戴着手套的手将地上的雪拢起,密密地盖过锁链。做完这些后,他站了起来,回到陷阱的圆铁旁,用脚尖踩着弹簧,双臂把陷阱的两瓣钢箍向外扳开。机拓滑进槽里卡死,把钢箍给固定住了,犹如一张张开的无齿之嘴。陷阱中央有一块圆形触发器,当感受到足够压力时,它会触发陷阱,使钢箍像上颌与下颌那样猛地合拢。这类陷阱的目的是为了囚禁住不慎踩入的狼,但不会使之致残。那些带有利齿的陷阱在猛然合拢时的咬力无疑会夹断一只狼腿。
图鲁什把雪洒落在陷阱上。从不远处望去,陷阱已与雪地融为一体。图鲁什踩着自己原先留在雪地上的脚印,倒退着走了回来,同时用一根树枝把先前的脚印给磨平了。
“这样就足够了?”杨波说。他怀疑这样简易的陷阱会有什么效果。
“明天我们就会知道一切。”图鲁什说。
他们沿来路走去。日光高悬在他们头顶上。地上已显露出雪化的痕迹。纤细的白蜡树林在雪地上落下重重影子,被北风吹秃的细枝向着冷日的方向徒劳地伸展着。藿香蓟和风毛菊银色的花朵仿佛落入青叶丛中的小小的星辰,在凡间的严寒中轻轻地打着颤。太阳落在他们肩上,晒得他们的后背暖洋洋的。但他们踩在雪地里的脚趾却冻得刺痛。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肩上扛着步枪和行囊。在周围白蜡树一片肃穆的静立中,他们仿佛两个满腹心事的祷告者,在雪地上拖下沉重的足印。
四 求生
杨波拄着枪,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惊醒过来。
他侧过脑袋,看着叶尔江在他身边坐下。杨波想说还没到换班时间,但寒冷似乎冻住了他的声带,把他的这句话也封在了肚子里。叶尔江用树枝挑了挑火,木柴像烧红的烙铁那样闪烁了一下。篝火那头,图鲁什背对着他们躺着,脑袋枕在手臂上。叶尔江问杨波吃不吃口香糖,杨波说不吃,他便给自己抽了一条出来。叶尔江嚼了几口,出神地盯着火,忽然说;”你觉得这是真的吗?”
“啊?”
“我总觉得有点不真实,”叶尔江说,”几天之前,我还在边境口岸的那个小岗亭里,晚上看电视,烧煤,喝茶;白天检查车辆,看身份证。但进了山之后,那些日子好像是我上辈子过下的,这辈子我好像一直在林子里生活,从未离开过。”
杨波沉默着。
“你看这火,”叶尔江把口香糖嚼得叭叭响,”火里有影子,你看到了吗?”
“我看见了。”
“我听一个老的驯马人说过,火里有马的灵魂。如果你一直盯着火看,你就能看见一匹马在火里奔跑。”
“你也看见了?”
“不要一直盯着它看,杨波,”叶尔江说,”你不能盯着死亡的东西看太久,不然你的眼睛就会被死者取走,带去血河。血河没有任何光,只有黑暗。”
杨波半支着的右腿放了下来,将平放着的左腿支了起来。
“你之前跟指导员说你想复员?”杨波说。
“我父亲年前过世了,我母亲身体有病,我得回去看她。”
“你打算在哪里找工作?”
“县林业局。”
“做什么?”
“巡山员。”
“工资多少?”
“两千五一月。”
“那是个苦活。”
“我爷爷是巡山员,我父亲也是。他们从没觉得这是个苦事,我也不觉得。”
“你觉得你儿子以后也会干这行吗?”
“我不知道。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跟着父亲进山,山里没有任何水泥路,我跟在马队后面,走马踩出来的路。夏天,我在一棵云杉底下发现了一处蚁穴,我捡起一根树枝,戳进蚁穴里,那些红头蚂蚁顺着树枝爬了上来,它们爬得很快,我捏着树枝的大拇指被蚂蚁狠狠咬了一口,那力度很轻,但我却像触电似地松开了树枝。那时我意识到,在森林里,我和其他生命之间的沟通不是靠语言,而是靠别的什么东西来完成的。”
杨波喝了一口热茶。”你准备什么时候办复员的手续?”
“等我们回去后,我就跟廖指导员说。”
“他会同意吗?”
“他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他不会不同意的。”
月亮在乌云后游曳,月光忽明忽暗,树影一下子浮现在雪地上,又一下子全然没入黑暗中。在岑寂中,忽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那声音离营地还很远,但在这样的孤寂里,它让森林中的旅人头皮发麻。杨波和叶尔江站了起来,朝那声音的方向张望。他们听得分明,那是一只狼的嚎叫。他们等了几分钟,但没有听到第二声。
他们身后传来簌簌声响。图鲁什已经站了起来,此时昂视着远处,像在夜色中观察海面的瞭望员。
“那是狼叫。”叶尔江说。
图鲁什不可察觉地点了点头,盘腿坐了下来。叶尔江和杨波坐在他对面,刚才若有若无的睡意此时已全然被这声嚎叫涤荡清了。杨波把手放在身旁步枪冰冷的枪身上。枪的子弹上了膛,保险栓也拉开了。他们就那样一直坐着,直到恐惧随着肾上腺素一起慢慢从骨头里退却。
“那声音听起来离我们很近,我们要去看看吗?”杨波说。
“太黑了,我们必须待在有火的地方。”图鲁什说。
“万一狼冲过来怎么办?”
图鲁什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像个巫师,招魂似地将钥匙串举在空中晃了起来。”狼害怕火,也害怕铁器的声音。”他说。
他们捱过上半夜,再未听见狼的叫声。月光清朗,将一切赤裸裸地包绕在乳光中。叶尔江和杨波已经睡了过去。图鲁什从背包里抽出一沓裁好的方纸巾,从中取出一张,又掏出一个鹅黄色的陶瓷小瓶,往纸上倒了一点磨碎的烟草。他用纸把烟草卷好,用舌头舔了舔纸的一角,把卷烟给封好,叼在嘴上,点着了它。
他心里开始默念一首悼诗。
天一擦亮,他们便离开了营地。天边只有一线浅灰的亮意。林中漂浮着雾气。有什么东西昨夜在河畔的雪地上翻滚过,搅开了雪下的污泥。图鲁什的陷阱不见了,原来钉桩插进去的地方留下了一个小洞。
“链子钉得太浅了。”图鲁什抚着额头,把额角的碎发往后拨。
从雪地上可以看出锁链拖行过的一段距离,兽爪的痕迹也清晰可见。他们跟着这头野兽挣扎的脚印,找到了它最后求生的地方。那是一处岩洞,洞顶外融化的雪水顺着榕树裸露在外的根茎滴落下来,在洞口外的冰面上摔碎。洞里飘来一股腥臭的气息。杨波和叶尔江隐在灌木丛里,图鲁什慢慢地靠近岩洞。
狼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它趴在地上,唇边不断喷出热气。它的右前爪拘在陷阱中,无力地搁在一旁。图鲁什到了离狼约有五米左右的地方时,狼站了起来。它的动作很慢,那只完好的前爪支撑着它站起来时,它滑了一下。它的右爪被沉重的钢制陷阱拉扯着,坠在地上。面对着图鲁什这名不速之客,它的敌意是显而易见的。图鲁什停在那里,双手向上平举。狼裂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背部弓了起来。它慢慢走出洞穴,图鲁什一步一步地后退。这只瘦骨嶙峋的狼的皮毛是灰褐相间的颜色。它勉力用三只腿保持着平衡,但身体在不停颤抖。图鲁什用左手缓缓比出一把枪的手势。过了约两秒钟,图鲁什左侧的灌木丛炸开一声枪响,惊走了榕树上的两只乌鸦。
血从狼前胸的毛滴落下来,但它还没有倒下去。它伏低身子,一只前腿弯了下来。图鲁什侧身要躲,但狼已经朝他扑了过来。他反射性地抬起胳膊,肘部的麻筋被猛地撞了一下。他被狼给扑倒了。狼咬着他的牛皮绑手,上下颌还在不断加力。图鲁什大喊:”别开枪!”
狼的湿鼻子离图鲁什很近,腥臭的味道让图鲁什立刻屏住了呼吸。他注视着狼浑浊的黄色眼睛,它的眼角积了一层眼垢。他对狼轻声说了一句话,同时左手慢慢抽出了腰间别着的匕首。狼的牙齿已经扎透了绑手,咬进了图鲁什的手臂。图鲁什仰起脖子,望着天空,高声唱起歌来。那是他们在宰牲节那天给羊唱的歌。羊听了这首歌,就不会在宰牲人伸出刀的时候躲闪。图鲁什唱歌时,狼没有松开牙齿。他握着匕首的左手慢慢探近狼的胸膛,狼没有察觉到匕首的冷意。匕首尖扎破了狼鼓动着的薄薄的一层皮肤,被喂进狼的心脏。
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匕首柄和图鲁什的手指流了下来,流进他的袖子里。图鲁什耐心地等待着。狼的气息逐渐变弱了,它压在图鲁什身上的重量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狼咬在图鲁什手臂上的牙齿慢慢松开了。他又等了一会,才用力一推。狼翻了过去,倒在一旁。它一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图鲁什,前爪蜷缩起来,好似一张慢慢被风吹干变皱的纸。
图鲁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左手和右手都沾满了鲜血。左边是狼血,右边是人血,但它们此时看起来没有丝毫不同。他刚解开绑手的缚绳,浸满血的绑手就掉在了地上。叶尔江和杨波跑了过来。刚刚击发过子弹的那把步枪扛在杨波的肩头。图鲁什对他们的问话只是摇了摇头。他脱掉羊毛大衣,把里头棉衣的衣袖挽了上来。他接过叶尔江递过来的绷带,擦掉小臂上的鲜血,狼咬出的四个洞立刻显露无疑。浓稠的乌血缓慢地从洞里冒了出来。他在上肢扎了一根布条,用手指挤出咬痕中的脓血,直到血变得鲜红了一些才停止。他对站在一旁的叶尔江点了点头,叶尔江走过来,用绷带把他的手臂一圈一圈地缠紧。
“这头狼应该怎么办?”杨波问。
“把它的犬牙掰下来,”图鲁什说,”其余的留在这里吧。”
春天毫无疑问地来到了。
融化的雪水汇入乌通古河,河水漫过堤岸,从狭窄的河道间疾驰而下,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波光,好似水面下有一群鱼在不断地翻涌。他们骑在马上,走出森林的阴影,进入暖阳的领地。他们举起手背,好挡住直直射下来的日光。他们的身上还残留着冬日的气息,似乎脊背上压着什么重负,因此走得很慢,像三个谨慎的老人。他们站在山坡上,眺望着谷底北禾村的木屋升起的金色炊烟。这番远行似乎花了他们一个冬天的时间。每个人都有很多东西要去回忆,就像一个牙齿退化的老人要细细啃嚼一块发酵充足的面饼。
杨波和叶尔江没有多在村子里停留,而是直接回了部队,上交了步枪。一切都和他们离去时没有什么不同,而他们也明白自己很快就会被过去习惯了的生活给吞没。只是偶尔,当杨波的视线留在远处的雪峰,和天际线边缘的云杉森林时,他恍惚间会回忆起一个做了很长时间的梦境。他保留着那只狼的右侧犬牙,把它存在一个铁皮盒子里,盒盖上绘着一张老上海歌姬的招贴画。
施皓的妹妹来看他,施皓把自己在村里的旅游商店买的那只纪念笔送给了她。叶尔江一周后收到了复员申请的批准,很快就离开了北禾村。在临行的前一天,他得以离开边防站,在乌恰克家过夜,并吃了一碗羊肉汤。在离他十公里外的边防安检站里,杨波正在吃乌恰克送过来的出自同一头羊的汤。汤面上飘着一层冷掉了的白色油脂,电视机里正在播放1997年3月29日的新闻联播。
[1] 一种哈族面食点心。
[2] 哈族民间弹唱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