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从塔上掉下来时失去了法力。幸好,塔下的人及时张开了屏蔽网,把他接住了。没人解释得清师傅的法力是怎么没的,连师傅自己都不知道,但唯一能确认的是他把猴子给跟丢了。
猴子是老君座下童子的原身。失踪前,他还保持着童子模样,但再次出现的半个月后已现了畜生的原型。那天,师门上下都埋伏在青羊宫外,诱饵放在耳壶里,用一根细线拴着,挂在一角屋檐上,引诱的意图不言自明。猴子蠢笨,明知是陷阱,仍出现了。师傅作为颇负众望的领袖人物,一飞冲天,向那黑影而去,随后就发生了开头所言之事。
师傅解释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想巡看师傅被损毁的记忆,可记忆修复是个大工程,只有补天师才懂这门技能。但最后一个补天师两千年前就离开了蟾宫,目击者留下的遗言指向东方。
作为师傅唯一的嫡传弟子,寻找补天师的任务落到了我头上。黑鹤送来了调拨的绸绢,蝇头小楷字体方正,落款钤一枚钦天监的红泥印,卷轴下坠着一袋玄色锦囊,里头装了两粒小丸,是幻化成人用的。同门都知道这是桩有去无回的买卖。七月朔日,我们在宫门外的耳房里沽酒作别,酒虽醴美,却难解诀别愁愁思。绢文里没有写明限期,如果我找不到补天师,恐怕要在人间奔波一辈子。
离开前,我又拜望了一次师傅。他正在筹备几周后的醮礼。青羊宫上发生的那场战斗似乎没有影响他的雅致,至少,我并未从他寡淡的神情里窥探出什么憾意。我与他告别,他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不再多言。
我的行囊极轻,惟有一套旧衣与一柄锈剑而已。锈剑是师傅传给我的,衣裳是嫘祖的女儿织的,都是老物件,动一动身,就能闻到一股霉味。在和尉迟敬德打过招呼之后,我像鲤鱼那样,旋身跃起,高高地翻过牌坊后,坠了下去。坠下去的前一秒,我望见牌坊上“蟾宫”的古字,在黑夜里焕发着莹莹冷光。在急速降落的过程中,我身上涂的铜霜燃起了火焰,但它是冰凉的。我坠落那一年,当地的县志里出现了星长竟天(注1)的记载。
故事的开始
殷崇义夜里醒来,窗外的纸窗户外掠过明亮的火光,他听见人的叫喊和急匆匆的脚步声。他起身推开门,一名同乡正好举着火把经过,望见殷崇义,跟他说道:“北山失火了!快去救火!”说罢便急忙奔向那边。殷崇义顺眼望向北山方向,只见黑夜里,半山腰上窜燃起一团火光,浓浓黑烟翻滚而出,这番大的火势,已经多年不曾发生过了。
他披上外袍,脚上也未多穿筒袜,着了便靴,就提起木桶,向北边跑去。青阳虽小,但托县令的福,防火的事宜一时也不怠慢。每户村庄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备有瓷水缸,有时忘记添补,下一场急雨,就又恢复了。此时虽是夏季,天气溽热,但这火无缘无故燃起,还是在山上,夜里有谁会特地跑到那里去纵火呢?殷崇义内心充满疑窦,但仍脚步不停,和同乡一起拎着木桶向山上奔去。
北山贫瘠,罕有作物,只有早年埋留下的孤坟,野草丛生,顶得墓碑断裂倾颓,但无人在意。村民顺着一条陡路,攀上山坡。殷崇义到得稍晚,火势已小了许多。惟有一些野蔓草还扑闪着火苗,几棵榕树烧得只剩下漆黑的枝桠,空气里飘荡着呛人的烟味。三老、亭长站在一侧,商议着什么。殷崇义走到稍远的地方,倒干水桶。没过多久,乡民排成了一条长线,盛满水的木桶在人们之间传递着。过了许久,才扑灭了火焰,只有一些火点还零星燃烧着。
火势来得诡谲,三老们商议要搜寻四周看看,有无可疑的踪迹。妇孺耄耋都散了,只有青壮者留了下来。殷崇义被列入一伍,他们四人寻的是最远的一隅。同行人中有与殷崇义熟悉的一位,唤作陈珥,因他们岁数相近,志趣相投,平常往来亲近。他们两人走在一起,剩余两人走在他们前面。他们说了些失火的事情,但说不出所以然,只好转谈起乡贡的事宜。
“邻省的主试官已经定下来了,是豫西的杨翰林。”陈珥道。
“杨翰林?写了《告羌檄》的那位吗?”殷崇义问道。
“是那位,他入了翰林院之后,未曾听过近况,不知担任什么要职。”陈珥说。
“这也并非你我能言说的,子昀,上次你提及二场诸科,不知最近可有进益?”
陈珥叹了口气:“时务策还是不成,夫子批我偏题太多,不及指要。”
离乡贡时日无多,青阳此番有近十人将要参试,年龄上下跨了十岁,殷崇义和陈珥是其中年轻的,还有一位,前后考了三次都未中。有孩子顽劣的,母亲就拿他为例,恐吓孩子。年轻的参试者虽然没有乡妇那么直白,但也暗自担心步那不幸者的后尘,于是村庄里的道庙每逢此时就香火繁旺。
四周黑沉沉的,火光所照亮的模糊的昏暗里,灌木丛和树冠掩没在火光下,跳动着影子。蚊呐不知疲倦地冲撞向火光,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在人们的交谈偶然中止的时候显得格外清晰。远方的蝉鸣回环往复,彼此应和。他们没有发现什么,即使有什么痕迹,在这样溽热的黑夜里,人们也没有耐心去发掘。
火灾发现得早,又是在荒山,并未造成太多损失。有人猜测是什么东西自燃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没过多久,他们就散了。殷崇义回到家,母亲在等他。这时天边已经亮起了一线浅浅的微光,鸟啭代替了蝉鸣,他合衣躺在床榻上,很快就在熹光中睡着了。
茶馆半满,好些常客。殷崇义挑了一处靠窗的座位,要了二两龙井,慢慢等茶叶沉淀。他脑中还残留着昨日的倦意,此时已是日上树梢,较他平时来此酌茶的时间还晚了一个时辰。
窗扉半支,露出临河的一角视野,仿佛女子垂眸。他抽出一卷古籍,就窗外透来的光线仔细啃着每个字。这本没有点明句读,因此他看得格外费力。所幸茶馆僻静,没有酒肆嘈杂,让人沉得下心看书。
作者谈及《诗经》一首时,挑出其中一个句子,从句法上抽丝剥茧地分析。殷崇义把句子含在嘴唇里,默默念了几遍,意蕴仍然如远山罩雾。他的目光移向窗外,想松松思绪。河面上荡起波纹,漂来木舟的一角,随后现出摇橹人的身形,面庞被斗笠遮住了,两条干瘦的黑胳臂不紧不慢地来回摇着橹。船一点点地露出来,船上还箕坐着一人,一只胳膊搭在支起的膝盖上,另一只胳膊向后搭在船帮上。他穿着一身不知什么料子做成的青衣,褶皱间似有微光流动,他的身子随着船只而前后摇晃着,他不抗拒这种摇晃,反而顺着它,就像顺着水的流动。船只经过窗扉下的时候,他们对视了一眼,殷崇义没有见过他,他是个异乡人,而异乡人在青阳不常见。殷崇义将目光移回手中的书卷中,看了几个字之后,又望向窗外。木舟已经不见了,水面上还残留着波纹。
母亲央着殷崇义已有多日了,下午无事,他只好与母亲一道去了一趟紫光观。他向来是不信这些的,但母亲有心,他不愿拂意。花几文钱买了香,母亲在一旁的香炉里燃了三根,抖了几下,火苗没入香柱,化为袅袅青烟。殷崇义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母亲挤在人群里作揖祈祷,把香插入炉膛的砂土里。香炉和石柱都被熏成了黑色,足见香火的繁盛。母亲上完香,让崇义又买了三柱,自己敬老君。殷崇义内心此时没有半丝对神明的思索,只是在完成一桩母亲的嘱托。他回身时,在人群里已经不见了母亲,许是去哪个殿磕头了。
殷崇义的额头已经渗出了细汗,昨日刚过三伏,天气更增一份暑热。他有意避开人群,遁入一处侧廊,慢慢扇着纸扇。外面的喧嚷和着蝉鸣,让殷崇义有些烦闷。为了静心,他观摩起墙壁上内嵌的碑文。碑文是北魏的,只有四个字–“敢问天籁”。古篆字体,笔势收尾处圆润有力,但不知出自谁的手笔。他沿着墙壁看下去,细细摹赏着笔锋转折。他正看着入迷,不防间被另一人打断了思绪。
“兄台见谅,想借问一步。”
殷崇义身旁站着一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肩上背着一袋包袱,他穿着一件青色衣袍,崇义立刻想到了上午在茶馆里见到的那名船客,眼前正是那人,但他的衣裳却是素雅的青色,平淡无奇,似乎上午崇义看见的流光只是蜃景。异乡人用的是华南官话,听不出口音,语气虽然温和,但他瘦削的脸庞却似突兀绝石,流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冷意。
殷崇义作揖:“但说无妨。”
“请教最近的一处村子叫什么名字?”
“良畦,离这里约莫五十里,东去就是。”
“那么县呢?”
“什么?”
“最近的一处县唤作什么?”
殷崇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但仍然回答道:“西华县,要走上三天。”
异乡人颔首,不再多言。殷崇义问道:“兄台是从哪里来的?”
异乡人没说话,只是微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殷崇义不解其意。异乡人又问:“这里的旅舍在哪里?”
“村子小,罕有来客,没有什么旅舍。”
“那么哪里可以买到马?”
殷崇义想了想,摇了摇头。
异乡人不再追问,拱了拱手,就要离去。他转身时,殷崇义才注意到他腰间的佩剑,式样仿佛商周的青铜剑,剑柄没有坠缨,剑鞘上刻有一圈圈貔貅的浮雕。
“兄台!”殷崇义叫住他,“足下可以借宿敝舍。”
异乡人一愣,摆摆手:“谢过好意,但我连夜赶路无妨。”
“山中有猛兽,夜路凶险,前些年出过命案。”
“不碍事,不碍事。”异乡人不再作答,离开了这里。殷崇义看着他的背影,那柄剑随着行走而轻轻拍打着他的大腿。崇义料想他许是行走江湖的,只是身上却看不出凶煞之气。萍水相逢,不便干涉他人过多。崇义思索了一会儿他们的对话,忽然想到那人手指天上的姿势,莫不是……那人莫不是从天上来的?这念头甫一出现,崇义就冲了出去,可在庙里的熙攘人群间,却再也见不到那青色的踪影。这番茫然忽然让他清醒过来,不禁失笑。笑自己在这烟雾缭绕的紫气宝殿里,也被鬼神之说掳去了心智。
那年夏天青阳共有九人参加乡试,有三人落榜。秋季时,殷崇义和陈珥,以及其他几名同窗,踏上了南下的船只,去金陵准备来年的春闱。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池州的地界。船驶离岸边不出几日,就有几人出现了晕船的症状,殷崇义也是其中之一。大部分时间,他都躺在船舱里,船舶行至缓流时,才登上甲板透透气。船是从南边的徽州驶离的,一路停停走走,乘客上下,三教九流仿佛戏子出将入相,在这小小戏台上唱词不断。殷崇义每日听到的大多是争论云台二十八将、竹林七贤轶事之类的野谈,有些事情竟是殷崇义从未听说过的,譬如羌人取了汉人女作老婆,一连得了七子、国子监祭酒被查到在瓦舍一掷千金买听琵琶曲等,不胜枚举。有些话题粗鄙得很,殷崇义听见,也只好翻过身子,装作睡意正酣。他想,塾内那循礼的夫子,当年也一定乘坐了这航船,听见了这些轶事,也许比他还要更不自在,思及此,崇义就坦然了许多。
船已航行过半,殷崇义的不适也被磨去了性子,他渐渐地不再发晕了。一日,崇义嫌底舱嘈杂,便登上甲板,才发现适时天降小雨,难怪舱内的乘客一下子地多了。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雨滴渐渐落下密密麻麻的黑点。殷崇义站在船边,江风徐来,吹得他的发梢在风中微微扬起,拂去了多日的燥热。他遥望两侧陡峭奇谲的岩壁,和丛生其上的松柏,在他目之所不及之处,也许有猿猴攀援于云雾间。岩壁将天空剖成宽阔的一线,靛青的广阔天地间,几粒不知名的飞鸟翱翔于上。他收回目光,望向船只去处,江面陡然变窄,收束成一道窄流,雨滴洒落在淮河江面上,荡开层层涟漪。过了一会儿,风雨之势大了起来,鸟也掩去了行踪。殷崇义的衣袍被打湿了,抵不住渐渐加大的雨势,他只好回到了船舱。
殷崇义时常想起那突如其来的山间大火,和身着青衣的异乡人。他猜测这两者间存在某种联系,可又没有其他证据可以佐证这个观点。他和同窗谈起过那陌客,描摹出他的穿着,可没有人看见过这么一个人。虽然官府下发熔铁令,禁止民间私铸武器已经是前朝之事了,但佩戴长剑者却依然难以得见。同窗们未过多把这怪事放在心上,只有崇义自己还困于这个迷局。
暮秋时节,金陵城内,本是秋狝之典,困于周遭局势,皇家草草抓了几只野兔便了事。周世宗陈兵北方,山雨欲来。初来金陵城的殷崇义也察觉到了异样之气,茶馆不再有闲客评点时事,城内充斥着操持北方口音的平民。他们的家乡青阳在北方的池州,若燃起战事,恐有患事。就是在这样的忧虑下,后生们迎来了金陵的冬天。
金陵的冬天比青阳更温暖一分,也更热闹。金陵城内已经聚集起许多前来参加会试的儒生,每日茶馆内都能听见口音杂驳的青年在争辩四书五经之义,自然而然地也出现了许多俊杰,口齿敏捷,说理周全,有榜魁气象。殷崇义参加过几次这种集会,自觉不是那些人的敌手,渐渐也怠了心思,偶尔去旁听几次,但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客栈内读书。同窗几人,好辩驳的,每日往复茶馆,不亦乐哉。立冬那天,陈珥邀崇义去冶山的朝天宫,观看醮会庆典。
朝天宫始建于什么年代,古有争议。唐定都金陵后,此处便成为道教典礼的举办之处。皇家喜道弃佛,奉太乙天君,朝天宫香火复又兴旺。建于冶山上的这处道观,每年约举办三四场醮礼,立冬这场,便旨在祈安。
他们披着大氅,在天还未亮时就离开了客栈。天边亮起暗赭色的微光,空中飘起了小小的雪花。在寂静的街道上,他们只能听见自己淡淡的呼吸声,仿佛他们是这沉睡梦境里唯一的生命。气温不冷,只有一些微风,崇义伸出手掌,雪花落在上面,化成了一滴温暖的水。
从此处去往冶山,约有十几里,他们是穷儒生,买不起马匹,只能靠步行。走到冶山山脚下时,天已经完全亮了,阳光清冷,雪也停落了。从山脚向上望去,层层狭窄的石阶迤逦不断,隐没在古木深处。早时的降雪似乎掩没了一切声音,石阶上覆了一层薄雪粒,表层干滑。殷崇义和陈珥慢慢向山上走去,身侧不时走过脚步轻健的乡民和道士。路过一个石亭时,他们看见石桌上蹲着一只猴子,正在切切咬啮着一颗花生,脚边堆起一堆花生壳。陈珥有意逗它,猴子停下动作,直立起来,两只爪子搭在胸前,露出两排尖利牙齿,圆眼怒睁,发出尖锐的威吓声。
他们登上最后一层石阶,视野便开阔起来。眼前是一处空旷的平台,不知开凿了多久,才在这等险山上蜕出一片立足之地。大成殿矗立在不远处,其右侧的一面陡斜岩壁仿佛崎岖的宣纸,上凿有古朴铭文,以金色漆料涂就。而岩壁下腹已经被香火熏得乌黑,几乎掩盖了山体原有的颜色。
殷崇义和陈珥绕开攒动的人群,从偏门穿过正殿,心不在焉地匆匆略过侧殿,便找到了醮场。醮场中央已经清空了,惟有一副太极图绘于正中间,几个道士正在中间的看台上筹备祭品。周遭四边围拢着看客。两人在大红色的墙根处站定,右侧临近旁殿。陈珥双手拢在大氅里,侧身俯在殷崇义耳边说:“这场景可比青阳的紫光观壮观多啦。”
“父亲十几年前曾在这里目睹过普天大醮,不过从那之后,就再未办过那样大的礼了。”
陈珥说:“这次许是为了祈福,希望能消弭边境忧患。”
“这种忧患,岂是一场道典就能消除的?”殷崇义低声说,“周世宗起兵之意已经众人皆知了,做这种醮典实在毫无意义。”
“求助鬼神是唯一能做之事,其余只能听天由命了。”
“子昀,若未中第,你计划如何?”殷崇义说。
陈珥望了他一眼:“许回家务农吧。”
“不再考么?”
“家中贫厄,已经困顿难支了。”
殷崇义默然了一会儿,又跟他说:“若此番不中,将家迁到南方吧。”
陈珥讶然:“秉中,你认为战事已这么近了吗?”
殷崇义点了点头。
“若你不中呢?”陈珥问。
“我想游历江南,以所闻做注。”
“做只闲云野鹤?”陈珥没说完,就自己笑了起来。殷崇义也跟着笑了。
乌云遮蔽了天空,光线变得灰暗,但终是没有落雨。大风掀起醮场上道士的衣袍,他们的诵祷之词也不甚清晰。人们安静地望着场内的醮礼,一道士托着漆器,以指蘸酒向天地各洒一滴。一百二十四星宿阵列于分野所对应的区域,另一道士游走其间,脚尖触地,以某种规律的方式绕着圈。
天色更加晦暗,场间起了冷风,肃杀冲淡了醮礼的祥和气氛。隔着重重人群,大殿上站着几名皇室贵人,殷崇义识不出他们的身份,但为首站着的那名女子相貌年轻,打扮多华贵之饰,许是某位贵妃,身后站着几位垂首的婢女。在这样晦暗的天气下,皇室的赤金也不再显贵。崇义又望向离身侧稍近的大殿一隅,见石柱上蹲着一只顽猴,一爪半蜷着,另一爪收在身侧,动也不动地望向道场内。崇义见状,不禁失笑,可随后他便又看见了那名异乡人。
他站在朱红色的墙角旁,青衣无冠,怀中抱剑,模样与去年仲夏时分无二。他紧盯着柱上的猕猴,半晌,忽然向殷崇义望来。殷崇义被他眼中的冷意慑住,动也不敢动。异乡人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殷崇义这时才发觉,除自己之外,竟没有人对那举止奇异,公然佩剑的怪人多加注目。
猕猴似乎觉察到气氛的变化,忽然动了一动。在它的脑袋微微向后偏转的一刹那,异乡人向前跨出一步,手中铜剑已然出鞘,出鞘声是寂静的,连破空声也是沉默的,在短暂的片刻间,殷崇义只看见一道彗星般的光芒自对方胸前闪过。猕猴就停下了动作。
他将铜剑退入鞘内,在它隐没的前一刻,崇义望见剑身上覆满了铜绿。
异乡人将铜剑在腰间系好,走到石柱前,猴子仍矗立在那里,只是此时已是一个全无活气的死物了。异乡人将它从柱上缓缓取下,就像从树上提落一只野猫。异乡人抬起头,望见殷崇义还看着他,未多作表示,抱着那只猴子,就从侧门离开了。
殷崇义跟了上去。他出了侧门,只望见青衣袍角消失在了不远处的石阶尽头。他跟着那人的踪迹,一路向上,才发觉这石栈竟然环绕着整座山体,从下至上,偶然跌落山谷,复又缓而上扬。先前那人离得近,可越走却似乎隔得越远了。而此时天空也落下了小雨,好在有树叶遮蔽,尚未打湿殷崇义的衣衫。
雨越落越大,殷崇义只好抬起衣袖挡雨。冬天的雨湿冷彻骨,他的大氅覆满了水滴,愈发沉重。所幸他行经一个拐角时,左侧山坡上现出一八角凉亭。凉亭下,已经站着那人了。他背对着崇义,双手负在身后,身子挺得笔直。
殷崇义走了过去,刚想与那青衣人攀谈,眼角余光瞥见他脚旁的物什,骇得立刻后退了几步。猴子躺在那里,脑袋以下的部分被剖成两瓣,内脏摊开一地,血水还缓缓向四周扩延着。
异乡人转过身子,双手还负在身后。他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发梢软软地垂贴着衣衫,脸上也是雨滴。他说:“你一路跟我至此,是想看看这猴子的下场吗?”
殷崇义一愣,不知如何作答。异乡人笑了一声:“玩笑语,勿当真。”殷崇义此刻只觉冷汗直冒,后悔自己跟了上来。猴子的尸体就在他脚边几寸之地,他不敢再瞥第二眼。
异乡人用衣袖拂去石桌灰尘,请殷崇义入座。殷崇义跨过猴子尸体,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体紧绷。异乡人说:“此处无茶无酒,权以山雨作礼,见谅。”他朝亭外一挥袖,殷崇义顺势看过去,只见山间雨势激起袅袅烟雾,云气徘徊松柏翠林之上,仿佛蓬莱仙境。而他们所处的这所凉亭,盘踞于高山之上,俯看身下云雾变幻,竟有出世之感。崇义讶于对方说话的语气,仿佛这雨是他降下来的。
异乡人说:“照会三次,乃是缘分。你叫什么名字?”
“殷氏古姓,崇义,字秉中。足下贵称?”
“无名无姓,不足道也。”
殷崇义见对方不愿透露姓名,也不再追问。又问道:“你杀这猴子,是为何?”
“多年前有一猴窃了我师傅的宝贝,我自此在乡野间寻找野猴。我见这猴有些灵性,以为是那窃贼,可杀了之后才发现只是积了十几年道行,半开了慧根,却非我所料及的那只。”
“敢问足下师从何派?”
异乡人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
殷崇义立刻站了起来,袖袍一挥,对对方行了个大礼。异乡人笑笑:“你的悟性倒不错。”
“见足下多次在道观里出现,又称自己是太乙、老君的弟子,我应该猜到的。只是我多年不信鬼神,仍不能相信足下的身份。”
“你还记得去年山上起的那场大火吗?”
“记得。”
“那正是我坠落的地方。”
殷崇义望着他,思虑掩盖了他的疑惑。异乡人抬头望着檐外乌云遮蔽的天空,他指了指某个角度:“那是玄枵,我所在的分野,也正是池州对应的地界,而青阳又是道教香火繁旺的地方,因此那晚我便坠落在了那里。”
异乡人见殷崇义仍面露迟疑神色,便请他坐下,慢慢问道:“你今年要入春闱,是么?”
“正是。”
“天相位于玄枵,是福禄气象,你们之中要出一名相才,若你告诉我生辰八字,我可以推演一番。”
“多谢,但我不需要这些。”殷崇义婉拒。
异乡人点了点头,又说:“此外,荧惑近心宿,是大凶之兆,或有战事发生,你要当心。”
“战事?是和周国吗?”
“星理玄微,我只能推测至此。”
殷崇义意识到,自己已经全然信任了对方。然而,他的理智仍然在抗拒对方的言语。可是,对方卓然的气度,和迅捷的剑法,实是世间罕见。殷崇义有意与对方结交,便接着问道:“可否称呼足下为玄公子?”
“无妨。”
“既然此猴非足下所寻,此后又做何打算?”
异乡人站了起来,走到檐下,一手拄着腰侧的剑柄,昂首眺望远方山景。他没有答话。殷崇义没有打断他的思绪。过了一会儿,他对殷崇义说:“雨小了点,你该回去了。”
“这——”
他从脚旁拿起一把油纸伞,递给殷崇义。“你的朋友现在应该在找你,回去吧。”
崇义只好接过伞。“若我此番能入仕,留驻金陵,请公子路过此地时一起小酌几杯吧。”
玄公子侧过身,望了他一眼,便笑道:“照会三次,我便犯了两次诫令,把天机泄露给你,这最后一次,我又要再犯一次,你叫我怎么办?”
殷崇义说:“金陵临汜酒家,有全城最好的梅子酒,我不信神仙不馋酒的。”
“凡人一期一会,已是莫大福气,再逢不易,但许有来日。”
殷崇义撑开油纸伞,迈出了凉亭。山雨打落在伞面上,又纷纷沿伞骨流泻而下。崇义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对方,说道:“来年立冬,金陵再会。”
玄公子一手负于身后,另一手朝他作别。
那日醮礼回去后,崇义和陈珥都患了伤寒。在客栈休养了多日后,已经临近春闱的日子了。崇义对春闱的心态不再如以往那般焦急了。和玄公子的交谈让崇义悟到了一丝清明,在冥冥中,无论是蝼蚁之躯的命理,还是栋厦之邦的前景,都已在某个时刻注定。斗转星移,晦朔交替,不过在向这个结局慢慢地驶去。
三月初三,春闱在金陵皇城内的正殿中举行。考的时务策正与北方边患有关,对于殷崇义来说,经义诗赋都不成问题。只是策问时,考官问及了一道水涝的难题,稍显吃力。陈珥的诗赋比往常写得更好,时务策也在限定时间内完成了。那天晚上,他们和同窗几人去了金陵城内一家有名的食肆,权作犒劳。店内挤满了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儒生,高声喧嚷,脱了春闱的笼头,好好地厮闹一番。他们中途又拼成一桌,有兴致高昂的,叫了两壶酒来,给众人斟满,又用筷子一个个地从杯口筛过,筷身沾上酒水,才叫一满杯,如此逮住了许多暗度陈仓、偷倒酒水的不胜酒力者。殷崇义言有不逮,让人罚了好几杯,喝到最后已是腹中火热,脑袋昏沉。他和另外几人提出要去外面醒醒酒,别人见他们满脸通红的样子,也没有多加阻拦。
冬日的寒气已渐渐散去,天气转暖。金陵城的夜晚又恢复了生机。他们穿过灯火璀璨,人声喧嚷的勾栏瓦舍,绕河岸而行,细窄的秦淮河上,偶尔漂过一艘挂着灯笼的乌木船。与方才的喧闹相比,这里清净得像是另一个世界。
他们在岸边的石凳上坐下,安静地望着秦淮河的夜色。殷崇义抬起头,望向夜空。夜空澄澈,星辰洒落其间,仿佛无数生命在提灯行走,而不知彼此的存在,终生也不再相遇。他望向玄枵的分野,那里闪烁着他知道和不知道名字的星辰,不知玄公子是其中的哪一颗。然而,在看见另外三颗星辰时,他舒悦的面容为之一肃。在玄枵北方,三颗星正连成一线。崇义识得中间那颗,光芒闪烁莫测,正是荧惑,另外两星他不识得,但这星象,正是荧惑守心的征兆。
他回望一眼背后灯火繁旺的金陵城,人们沉湎于片刻的欢愉,还没有意识到天文的预警。他从酣醉中清醒过来,一股森然冷意从他背后升起。他想起那日作别玄公子时他所说的。一期一会,已是莫大福气。然而若有机会再次相见之时,此地或将兵燹逐日,生死难定。
(完)
(注1)星长竟天
唐天佑二年彗星长竟天。宋徽宗五年,有星孛于西方,长竟天。明成化七年,彗星见。正德元年,彗星见,参井侵太微垣。万历四十六年,东方有白气,长竟天,其占为彗象,辽阳震报相踵。天启元年,土星逆入井宿。
(注2)吞坠星
五代汤悦,自少颖悟。尝见飞星堕水盘中,掬而吞之,文思日丽。仕南唐,拜相。凡书檄制诰,皆出其手。(张岱《夜航船》)
(注3)荧惑守心
荧惑,火星也。守心,谓行经心度,住而不过也。宋景公时,荧惑守心。公问子韦,对曰:“祸当君,可移之相。”公曰:“相,吾辅也。不可!”曰:“移之民。”曰:“民死,吾谁与为君?”曰:“移之岁。”曰:“岁饥则民死。”子韦曰:“君有至德之言三,荧惑必三徙。”果徙三舍。(张岱《夜航船》)
《坠星》有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