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茶

决斗的事情倒是很早就定下来了,只是三人一直都有琐事缠身,直到八月才敲定日期。萧山飞鸽传书,给勐存,怀伶捎去消息,两人都允了,各自往祁城赶,不急不慢,恰在八月十四那天抵达。

酷暑残留在南国烟雾缭绕的日子里,北边的风一来,就吹散了。怀伶带了两件薄氅,可以御寒。但勐存没带,他不曾料到祁城的温度变得这么快,去裁缝铺里一问,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拿到成衣。萧山把自己的一件罩衫借给他,虽说不合身,但也能抵抵寒气了。勐存是三人中最年长的,来年他便四十了。近四十的人,晓得要顾料天地自然的势气了。

祁城是座半空的城市,曾经在地方区划上,祁城属两郡接壤之处,往来商贾翕忽,后来王朝更迭,区划调整,祁城也没落了。城内壮年罕见,只余老妇小儿,坐在街旁,痴楞地踱过一日又一日。这些城市是将死欲死的城市,在这里决斗,若死了什么人,也惊腾不起是非。

一年前,他们就知道将有一场决斗发生。尽管那时他们还不知它会在何时、何地发生,但他们确信它一定会到来,这将死时分。尽管有这么一道摇摇欲坠的断头铡悬挂在脖子上,三个人还是照常生活,仿佛对这模棱两可的死期一无所知。旁人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连他们自己有时也会忘记这场关乎生死的决斗。日子来的时候,没有人退缩。他们安静地暗中操办好了死后一切琐事,就从从容容地驾着马匹来到这座无人知晓的小城了。

萧山是最先抵达这座城市的,他住在离这里八十九里外的嵩山上,从二十五岁那年起,他在山上住了十年。十年间,他下过山的次数不超过两个巴掌。时间掠过他身旁时,仿佛凝滞了,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带着禅僧入定似的缓慢。即使知道自己也许在决斗中死亡,他也没忘记下山时带上剃刀。每九天,须剃发一次。

萧山有法号,但勐存和怀伶都记不清了,他们平日都唤他俗名。知道他俗名的人,也就是他在俗世间唯一未断的执念。执念未断,于出家人来说也许算不得顶顶要命的事,但对于萧山来说,这执念几天后就有可能要了他的命。所以勐存总笑他是装模作样的“假和尚”,六根未净,算不得哪家的佛门弟子。他辈份比萧山高,开开玩笑倒也无妨。怀伶却不会随意开萧山的玩笑,彼此间多以兄妹互敬。

雨开始下了,这是当地人被称作“小晚梅”的雨,约莫六七天才可放晴。雨时大时小,有时停了,但天色仍然阴沉,只余朦胧亮意。怀伶和勐存去外面走了一圈,回来时衣袍角一片湿漉漉,靴子也浸透了彻骨寒气。

小城人少,三副陌生面孔出现,也未引起什么波澜。衙门是这衰颓城市里唯一还残留生息的地方,但也久闭不开,不曾经见到有人出入。三人被大雨围猎,囿于居所。酌勐存带来的茶,念萧山带来的经,怀伶兴起时,也会清唱几句《苏武牧羊》。若不是秦惊蛰来了,他们几乎会忘掉自己是在等待一场决斗。

 

秦惊蛰来的时机很讨巧,那是午食时分。午食惯例是土制腊肠、粗糠米饭与三碟素菜。在这里待了四天,午餐从没有变过花样。腊肠虽然黑泱泱的,但表皮上沁着油亮的水珠,用小刀切掉一片后,能看见乌白横截面上斑斑点点的碎肉末,入口才知,还有其他佐料辅杂在里面,不辛辣,也不油腻。

“这种农家的腊肠是最下饭的。”勐存说。

“回去时,别忘了提醒我多带一些,勐哥。”怀伶很喜欢这腊肠的味道。

萧山夹了一箸茼蒿,他不食肉。店家说,再过几天,只怕这些青菜也没有了,除非等到雨季过去,天气放晴,放卖货的驴板车进来。萧山盘算,没了青菜该吃什么,这是佛门弟子在俗世间行走常常会思考的问题。

店外的雨脚声忽地停歇了一刻,三人同时觉察到了这寂静,他们抬头向门外望去,只望见一个打伞者,头戴斗笠掩住面容,短打装束。那人将纸伞收束起来,在门槛外抖落一串水珠,才跨门而入。

“店家。”他抬起头。

他长着一双狭长的眼睛,但你永远不会有他是在站着睡觉的错觉,因为从他眼睛里射出的亮光是寻常人没有的。他很瘦,但肩骨很大,脖颈往里凹陷,使他看起来像一只短脖子的秃鹫。他的胸骨向外凸出,肚腹向内凹陷,腰间系一条绛红色丝绦,尾端垂到髀骨上。一条粗麻裤子,由于浆洗次数过多,原来的青乌色已经褪得斑白。裤脚底下伸出两扇鸭蹼似的脚掌,向外分得很开。看到他的第一眼,三个人就知道,这个人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江湖走卒。

望见堂里唯一坐着的一桌客人,来者一愣,随后明白了,对闻声赶来的店家说:“我和他们一桌吧。”

四角方桌,只余一角空座。来人将伞倚在桌腿旁,掀袍入座,对三人点了点头。

“请问,萧山是哪一位?”

坐在他正对面的萧山出声道:“是我,足下是哪位?”

“秦惊蛰,这两位是?”他环视余下两人。

“在下金陵勐存。”

“怀伶。”

“见过。”他拱拱手。

“还有两位何日抵达?”萧山问。

“快了,不出明日即到。”秦惊蛰处理完生意,已比计划动身的日子晚了。他借了一匹良驹,快马加鞭,最终在约定时间抵达。

店家给秦惊蛰补上碗筷,糠饭冒出香气,他又要了一碟蒜蓉茄子和二两腊肠,而在桌上已有的热菜前筷箸未动。三人照旧吃着自己的,也没有邀请对方与之共食。他们将度量把握在仇敌与陌客之间,秦惊蛰也是以此看待他们的。

五天前,秦惊蛰在距离祁城四百里远的白鹜城处理一桩古瓮的买卖。那买卖他处理得很仓促——以他平常的标准来看。若他再耗上两天,至少还能多喊三十两。但他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他需要处理另一桩买卖。

相比文玩商人,秦惊蛰更愿意称自己是一名赌徒,他赌的是庄家对文物信息的掌握程度是高于,还是低于自己。大部分时候,他是占据信息优势的那一位。眼下这桩买卖也与一场赌局无疑,只不过筹码是性命罢了。

注在七年前就已经下了,有的坐庄者在赴约途中死去,则由后任者接替他们的位置。没有人忘了这场赌局。赌局非同儿戏,焉有弃子的规矩?

“这么个小地方,难为你们能找得到,只怕朝廷的疆廓图中,也不会标明这等所在,”秦惊蛰说,“我在县都待了两天,才找到一个知道路的人,不然不知道何时才能寻来。”

“是我考虑不周,应该随函附一份绘图的。”萧山语带歉意。

“你是如何寻到这个城市的?”

“我住在离这不远的山上,对周遭略知一二,”萧山放下筷子,对秦惊蛰继续说道,“这里原本是一个分封小王采邑的府都,后来王侯连坐酹金夺爵大案,被褫夺封号,因此没落了。其后虽然有繁旺的日子,也终不持久。但那小王留下的土司楼群还留存着,依山傍水而建,造得很是精巧。我想,那里是一个很有古意的地方,可以稳住刀剑的杀气,执铁器者,也不致于因莽撞,在格斗中就开了血光。”

“你倒是很有君子的气度。”秦惊蛰说。这时,他的饭菜上席了,打断了他的话头。等店家把菜品摆好后,他才继续说道:“我是做九流之末的商贾生意,其他两人做的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买卖,”他止住欲言的勐存,“但我们都懂得武林人的规矩,断不会在格斗中见血的。点到为止,点到为止。”他顿了顿,问道:“你们带的药,可是见效快的吗?”

勐存犹豫了片刻,说道:“一日之内毙命。”

“一日,时间太长了。”秦惊蛰摇头。

“莫非你有更好的?”勐存追问。

“我没有更好的,但我知道翟梁有。你们都知道翟梁吧?”秦惊蛰一一望过去,望向怀伶时,他的目光多驻留了片刻。秦惊蛰没有猜到彼方三人中有一名女子,但这场决斗并不会因此而改变什么,无论谁与她对垒,都不会轻视,也不会谦让。他和很多女人打过交道,她们中有的人比寻常男子更聪慧。眼前这位望上去不似孱弱女子,她纤细的体格里自有一股稳健的风度。脑后挽起青丝,额头光洁,不见松散的碎发;浓眉梢弯成弓背形状,衬得眼睛炯炯有神;眉头时常紧蹙,显出聚精会神的纹路。她外披一件纯赭色直领对襟式样的绒底褙子,内穿浅碧色曳地长裙,看上去像一位善女红而非兵器的大户女子。秦惊蛰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内心里却暗自揣测这样一位女子会擅长什么兵器。他不禁开始估量起对方的胜算几何。

“我们应该想到的,”萧山说,“翟梁是丁衣楼中人,丁衣楼中回春堂的名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一定有速死的药帖。”

“只怕我没有带够你们三人的份量。”

这声音清晰地从旅馆那头传来,话语中有一股老成的轻蔑。四人齐齐向声源处望去,却看见了那名店家。他正站在柜台后面,一手拨弄算盘,另一手翻阅着账本。他没有抬起头,也没有再说话。在这沉默中,他们不禁开始怀疑刚才那清越言论是否出自这其貌不扬,甚至有些佝偻的市井小民之口。但这偌大旅店外,除了他再无第五名在场者。

“你是翟梁?”勐存问。方才对方那句讥讽之语让他心存芥蒂,发问时,他干脆连“足下”的敬语都省去了。

店家顿了片刻,仍未抬头。直到把最后一行帐目明细核对无遗后,他才阖上账本,从那头向他们望来。他开始说话。他的声音与以往不同了,那声音与他的面容是如此的不协调,就像是一名少年在从一个老人的身体里说话。

“我与你们同处已四日有余,你们尚未察觉我这身份的异样。这让我怀疑和你们比试的意义。如果你们去意已决,我也不妨给你们一个快活。”店家说道。他已经脱下伪装,露出了“翟梁”的面目。原本残留在他脸上的唯唯诺诺之态一扫而空,眉眼挣脱枷锁,凌厉地舒展开来。这正是丁衣楼顶级的易容术,对面部细微肌群的把控,几可媲美使老妇重焕流光的粉黛花黄。

“伪装之术怎可与格斗之技相提并论?我们至今仍未觉察出你的异样,只能说明你这奇技淫巧过于常人罢了,还是莫作诓唬姿态为好。”萧山平心静气地说。

翟梁面容又是一变,仿佛有一只手轻轻一挥,抹去了他脸上的所有神情。“真常法师,我料到你是不会被我这小伎俩骗到的。方才,算是打过招呼了。”他脸上只有嘴唇在蠕动,眉梢、眼尾、鼻翼,像是纂刻上去的,纹丝不动。他言辞间不见起伏,把情绪都牢牢地锁住了。听一个人这样说话实在是很奇怪,怀伶和勐存宁愿他用先前那桀骜的语气与他们对话。

“这就是你寻常的脸了罢?”萧山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

“呵,你们的真容从不轻易示人。”

“这与我的刀是否利落没有关系,这点上你是正确的,毕竟,我不是在出寻常的任务。”

“也许你可以与我们一同入座,我们再从头叙起。”萧山说。

翟梁走了过来,他的脊背已经被扽直了,膝盖也不再向内凹进。但他的眼睛仍然一片浑浊,枯瘦的双手像猴爪耷拉在身侧。他们拉来另一张方桌拼在一起,翟梁坐在空荡荡的那头。

“惊蛰,劳顿了。”翟梁对他的同伴点了点头。

秦惊蛰看上去已经对翟梁的这套把戏见怪不怪了。他的问候很亲密:“你是这家旅店的老板,那你这有酒吗?”

“这里没有什么好酒,还是等回去再请吧。”

秦惊蛰笑笑,对于嗜酒的他来说,决战在即,即使喝上一两杯,也有益无害。

“你买下了这家店肆?”怀伶问。

“秋后买的,原来的店家要去郢都做买卖。他抛售的价格很便宜。”

“你不必买下这家店的,这会让我们怀疑你的动机。”怀伶说。

“你们在这里吃得很好,住得也很好,我想我是一个合格的东家。况且,我们又不是在这里决斗,不是吗?”

萧山止住了想继续发问的怀伶,对翟梁说:“你的花销可不小啊,不止是钱财,你在这里至少待了半个月以上罢。秋后宜问斩,丁衣楼正是生意最忙的时节,你这么大肆浪费时间,楼内没有非议么?”

“当你要处理的是一桩关于‘旧楼’的案子时,没有人会多说什么,他们都明白,必要的时间和准备是必不可少的。”

“所以你仍然有所‘准备’。”萧山说。

“我知道你们三个人对我的恨意有多少,但我相信我们会用公正的方式解决血仇,你相信我,我相信你,所以现在我们坐在了一起,决斗从我们每个人迈进这家旅店到门槛那时就已经开始了。现在没有人可以离开。”

“但你们还有一个人缺席。”萧山平静地说。

“他会来的。”

“我们需要等他吗?”怀伶问萧山道。

“我们可以等。”萧山说。

翟梁点点头:“耐心是好的。惊蛰,你愿意等第六人吗?”

“可以。他路程遥远,是要费些时间。”秦惊蛰说。

 

怀伶站在屋檐下。从这里望去,鸣鹤山的山峰半隐在云雾间,几乎没入灰蒙蒙的天空。雾气游过山脉,仿佛一条巨大而透明的鲲鹏,垂下的羽毛缓缓地抚过青峦的发茬。从山雾中,依稀浮现出一座建筑的轮廓。待雾气稍散后,才可看清那是一座镶嵌在岩壁间的古楼。在它的主体建筑两旁,以栈道连缀着稀疏的偏殿,栈道隐匿在凸起岩石的阴影中。主殿垒起三层塔,殿顶越过山崖的高度,形成一道尖峰。在苍崛岩体的映衬下,大殿的飞檐像被重重地束缚住了,不再显出轻逸的美感。唯有殿头一层翘起的飞檐脱离了山岩的桎梏,在山雾间凌空而起,几乎要化鹤西去。

这就是土司楼,一座没了主人的屋舍。缺了人的气息,久而久之,它和岩壁长成了一体,浑然一种土色。赤水汩汩地流淌过峡谷底部的沟壑,激荡飞溅的水雾滋养出丛丛朦胧绿色。

一团浓郁的雾气再次遮蔽了鸣鹤山,土司楼消隐在了其中。

一个人从走廊那头走了过来。

“萧哥,”怀伶和他打了个招呼,“晨安。”

萧山轻轻地点了点头,和怀伶并排站在廊下,朝对面望去。

“那里还有人住吗?”怀伶问。她指的是土司楼。

“有一个打扫大殿的老人家,明年就过花甲了。”

“我们在那里见血后,也许要帮人清理一下。”

“只怕那时你我就没有这个闲心了,”萧山笑了笑,“我多给他备些银子,请他担待。”

“这建筑,许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吧?”怀伶说。

“约莫是,前朝曾修缮过一次,之后就被遗忘了。”萧山说。

“看这座城,是穷乡僻壤,也拿不出那么多的银两来贴补贴补。”怀伶说。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说出来是否会扰了伶妹的雅兴。”

怀伶笑:“何来雅兴?萧哥但说无妨。”

“我想,”萧山迟疑了一下。这份迟疑对于他来说是有些不同寻常的。萧山的言语虽然缓慢,但仍有一份自持的镇静。而现在的迟疑,却是罕见的犹豫。“假若,我们败了,也许可以自戕于那座大殿中。”

过了很久,怀伶都没有答话。是啊,他们都一定设想过失败了的情形。那是没有答案的黑暗,是猛然一击的终结。他们将无法进食、舞剑、歌唱,思考。他们的亲人将扶柩恸哭,咒骂他们的鲁莽,对生命的匆忙决定。除了他们的敌人,没有人会理解他们的死亡。

萧山继续说着:“这只是我个人的决定,伶妹,你可以有自己的决定。我第一眼看见那座土司楼的时候,就觉得那是一处很美丽的陵墓。我死之后,看门人会取下我的一个信物,寄还到寺里,这样方丈就会知道一切。我的尸体将从那里被推下悬崖,坠入峡谷,最后归于赤水。”

过了很久,怀伶才静静地说:“这难道不是一种很壮烈的死法吗?”

萧山摇摇头:“我不希望我的死惊动什么人。这是一种很安静的死法。”

“你们不应该谈论死的问题,”这是秦惊蛰的声音,怀伶和萧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出现,“谈论这个问题,会成为一个不好的征兆。这是人们最忌讳的事情。其实,谈论死亡暗示着你们心里对胜利没有十足的把握。真常法师,我说的对吗?”

萧山笑了笑,没有和秦惊蛰辩解。

“真常法师,我倒很想看看,两天后你的尸体从那里坠下悬崖的样子。”秦惊蛰伸出食指,遥指山对面的土司楼。

 

秦惊蛰和翟梁收到了第三人的来信,信中说他将在一日后抵达。抓阄的结果显示,第一轮对决的是翟梁和勐存,第二轮秦惊蛰与萧山,最后一轮是仍未露面的第三人与怀伶。小晚梅已经停了,但峡谷间的雾气依旧浓郁。他们在一个潮湿的早晨离开了旅店,向鸣鹤山的方向走去。祁城仿佛在安静的濒死时刻中挣扎,吐出最后一丝腐烂的残存气息。街道上不见行人,唯有五个人在雾中穿行。

一道索桥连接起祁城和山那头,桥头没入一片浓雾,桥身在虚空的风中微微摇摆。桥下是翻滚着白色浓雾的峡谷。赤水激荡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延宕出令人心惧的咆哮。索桥上搭着木板,在上面行走,左腿和右腿需要张开一个极大的间距,才能在摇摆的索桥上耙住身体。

他们通过索桥,沿唯一的栈道走到崖底。赤水的声响越来越清晰可闻,直到它出现在眼前。岩壁覆满了青苔,河床两侧的淤泥积累起深厚的土层,给树荫以湿润的养分。峡谷间距极窄,赤水湍急,在岩壁两侧摔打出浪沫,飞溅洒出一层水雾,细细地飘覆在他们的脸上。在这样寒冷的早晨,行走在阴冷的谷底不是一件能让人愉悦的事情。他们匆匆通过了这片区域,没有驻足这峡底的风光。

栈道在谷底盘旋了几里后,逐渐上扬。走了一段距离,打头的勐存就指着前头的雾气,说土司楼快到了。他们看见雾中探出一只兽的脑袋,兽足檐下悬挂的铜铃已成乌铁颜色。檐角一点点地从雾中显出轮廓,逐渐拉出一条飞檐的弧度。土司楼的偏殿到了。

看门人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向下俯瞰着这群陌客。

那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他的脊背像一张久拉未松、已经失去弹性的弓。萧山上前与他交谈了几句,他便把来客们迎进了土司楼中。

偏殿里一片昏暗,内无多余陈设。一道日光从殿墙圆形的采光口里落下来,对黑暗无济于事。他们穿过偏殿,次第走过一小段仅容一人通行的细狭栈道后,便进了正殿。正殿内部构造比先前的偏殿要更加复杂。大殿中奉有一尊赑屃石碑,碑上文字模糊难辨。大殿东西各有一道石阶盘旋而上,没入高处。若往楼上继续走去,就上至一层屋檐压得极低的瞭望台,从垛口望出,便见到山那头建在半山腰的祁城屋舍连缀成一条高高低低的折线,往下探,赤水在雾气里隐约可现。这是一处绝佳的攻防堡垒。

五人在殿中已铺好的垫褥上坐定,面前的几案上摆着茶杯和壶。看门人站在一旁,显得有些惶恐。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来这里了。

“只有粗茶,茶具也鄙陋得很,各位大人见谅。”

“你先退了吧,有问题我再去找你。”萧山起身,放了一锭银子在看门人手里。他惊恐地望了萧山一眼。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一块完整的银子。

“这里有六个杯子。”秦惊蛰说。

桌上摆了六个杯子,其中五个有主。空着的那个对着一个空着的草垫。

“是啊,不是说有六个人的吗?我就备了六个。”看门人说。

萧山摆摆手,先让他走了。

“我们应该等他来到之后,再开始。”勐存说。

怀伶点了点头:“我同意。”

秦惊蛰耸耸肩,没有说什么。勐存拿起茶杯,鼻尖凑到杯缘旁嗅了嗅。

“的确是粗茶。”他说。

 

这天夜里又下起了雨。这是一场急促的暴雨,它让所有人在夜里保持着清醒。雨声回荡在峡谷里,仿佛一道落雷在峡间翻滚。危杉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土司楼的。他蛩跫的脚步声还很远的时候,所有人就都醒来了。他们坐在大殿里,等待着第六人的到来。

他出现的时候,他们只能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高大身影。这个身形几乎填满了偏门的门框,他得低下头才能进殿。直到他走近后,他们才看清他满是污泥的蓑衣,泥水湿嗒嗒地从蓑衣的边缘流下。他像一尊被雨水冲刷过后的抟土佛像。

他揭下斗笠,露出一副游牧民族的方形脸孔,和一双机敏的猎犬似的眼睛。他的鼻梁像凸出于城墙的方正垛口,嘴角下撇,是不喜欢发笑的人才会有的轨迹。他的头发披落在肩上,身穿一件右衽的汉民族长袍。他的声音低沉,汉语说得也不很方正,因此他每次开口只说很少的几个字。如果换成他的母语,他可能会显得更聪明一些。

“危杉,你的衣服怎么了?山路这么难走吗?”秦惊蛰说。实际上这只是他们第一次打照面,但秦惊蛰的语气听起来却像他们已经是交心多年的朋友。

“山上滑了一下,下雨,路滑。”危杉说。

危杉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裳,那是他本民族的装束。一套羊羔毛打成的衣袍,半截胳膊从袖管里伸了出来,腰间有一把小臂粗细的短刀,脚蹬一双鹿皮长靴。

暴雨仍未停息,但所有人都没了睡意。他们围拢在唯一的蜡烛照亮的木几两侧,话题投机时,会很热络地交谈,有时又像陌生人彼此一言不发。他们有时静默地观察自己第二日的敌手,有时又看着跃动的烛焰,好像这里没有其他人存在。

要理清每个人是如何背负上这样一份血仇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可以在这里一一叙述出来,但那样就会浪费许多时间,这六个人也会等得非常不耐烦,他们中可能有一个人会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让我立刻写决斗的场景。因为他们在雨季里已经等待了太长的时间,他们的刀就要生锈了。

决斗在一天内结束。一天看起来很短,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足够。超过一天,无人可以预料是否有什么变故,譬如夜晚会不会有人偷偷潜入房间刺杀胜利者,或给他下无色无味的毒。为了避免这些意外情况的发生,决斗就成了一件看似“仓促”,实际上很慎重的事情。过招在他们的时间概念里是一个短暂,但又可以被无限细分成诸多瞬间的时刻。我言辞表达和你们阅读的速度,是远远不及他们拔剑时的急促的。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们知道已经有三个人死了,他们不是被对手的武器杀死的,这种死法会给对手留下心灵上的负担。他们是战败之后服毒而死的。这种毒,根据翟梁在那天晚上的介绍,叫做广陵散,是一种无痛的自杀毒药,药引极其珍贵。翟梁没有说完的半句话是,丁衣楼只有一人一粒的配比规矩。他留了自己的一粒出来,另外两粒是他从两个弟兄的尸体上搜刮出来的。

矮几上摆放着三盏茶杯,杯中水量平齐,光滑如镜。最左侧茶杯旁的白手帕上有三粒棕色的广陵散,鱼眼大小。第一个人端起了茶杯,杯中水荡出一层波澜。这个人又捻起一颗广陵散,把它喂入自己的嘴中。广陵散无味,粗茶却苦,两相结合,入腹即化。

谁是这第一人?

 

翟梁提着枪,垂头站在勐存的对角线上。光线只到刚巧能看清他枪尖银晖的地步。勐存缓缓迈出弓步,身体蛰伏下来。他右手握枪柄,左手握在枪缨的底端,枪身斜陈在胸前,枪尖遥指站在大殿那端的翟梁。洞开的殿门在他们中间投下一斑灰暗的晨光,他们站立在光区外的昏暗角落,只能看清对方银枪尖端的冷光。翟梁右腿后探一步,前脚掌在砖地上轻轻一蹬,同时勐存也动了。两个人同时冲进了那片被光打亮的地方。翟梁把枪尖轻轻往勐存眼前一送,勐存右闪,避开冷锋,握枪的右手由下而上一挑,枪尾向翟梁的腰眼而去。翟梁及时收力,左腿后撤一步,与勐存枪尖擦身而过。他将右手滑到枪杆后部将枪整个地向后拉,枪口在虚握住的左手虎口处向后一缩,随后被轻轻锁住,他右手开始发力,将枪尖递送出去,每刺一下,就换一处角度。枪尖刺出的速度越来越快,舞出一道银色的荆棘花丛,逼得勐存不断后退。勐存起初还看得清翟梁出枪的速度,尚能招架,可随着翟梁速度的加快,枪尖的轨迹愈发难以捉摸。勐存向前虚晃一枪,使翟梁的节奏停顿一息,趁着这转瞬而过的间隙,他转身助跑,双脚蹬上粗壮的大殿木柱,借力在空中翻了个花子,翻转到了翟梁身后。站在大殿一旁观战的怀伶认出来了,这是她教给勐哥的梨园功夫。

翟梁立刻止住攻势,若后退,已来不及躲避勐存向自己背面袭来的点银枪尖。他向前一扑,勐存的枪刺空了。翟梁借力在砖地上向前一滚。他在赌时间。但鼓动的血管在他的耳腔里鼓噪,让他听不清对手是否已经收回这一刺的气力。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他的杀戮本能占据了理性迟疑的上风。借着回转时腰部的力量,翟梁用力投掷出手中银枪。枪尖朝勐存飞去,勐存已来不及躲避。

一把短刀从一侧飞来,与那杆银枪在空中一撞。短刀坠地,磕出一声闷响。银枪枪尖堪堪擦过勐存的脸庞,楔进他背后不远处的柱子上,枪尾还在嗡嗡颤抖。

勐存站在那里。枪从他手中滑落。晨光打在他一侧的脸颊上,一道血迹从那里流了下来。翟梁走过来,拾起地上的短刀,抛回给危杉。中冶人接过之后,把匕首插到自己腰间的刀鞘上。翟梁转过身子,用一副空白神情望着勐存,说道:“一人败北。”

 

决斗前夜,萧山磨刀的声音不曾停息。勐存和翟梁在决斗时,他那把磨得很快的刀一直在鞘中蜂鸣。萧山贴着刀鞘的大腿能感觉得到它的颤抖,直到他站上大殿中央时,那颤抖才停止。尽管一夜未眠,但萧山一生都没有这么清醒过。磨刀的晚上,他想到了弟弟。中元节就要到了,若他平安归去,他将启程去往弟弟位于边隘的坟茔,为他扫五年来的第一次墓。他将把纸钱洒满青山坟头,抱着墓碑恸哭。这场上坟他等待了五年时间,他必须在践守承诺之后,再去那里。

秦惊蛰站在大殿的另一头。他左右手各握一把银钺。他是否也在思考让他站在这里的那个人?当然,他也可能什么都没有思考。对于秦惊蛰这样的人来说,他们的情绪很难从面孔中揣测出来,但他与翟梁的面孔是截然不同的。他的脸上仍然留存有属于人的生气,即便那可能是一种阴贽的沉思。

在敌手三人中,萧山只对翟梁的武功功底略知一二。他还在山中习武时,即使在那僻远的山野孤寺,也听闻过丁衣楼的旗号。涯远关事变后,翟梁独掌一舵,名声在外,避无可避。寻常任务,翟梁不会亲自出面。只有陈年旧事才能引他出来。如今一战,方知丁衣楼的武术名不虚传。翟梁刚刚投掷银枪时片刻闪过的眼神,已显露杀机。

实际上,秦惊蛰才是萧山真正的仇人。秦惊蛰早年参与盗墓,现在虽已转行文玩倒卖,但想必早年间倚傍的武艺不曾落下,不然他不会活到如今年岁。萧山弟弟的死,与这批盗墓贼有直接关联。但萧山心中的憎恶并不强烈。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完成一道因果循环。他与秦惊蛰,无论谁死谁留,都将用生命献祭这一道因果,从而终结这道仇恨。他在秦惊蛰的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冷静。

萧山的刀和秦惊蛰的鸳鸯钺撞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同时都感觉到了这股力量。甫一撞击,他们旋即分开。再次兵刃相接时,秦惊蛰只用了单手,因而抵抗的力气稍弱一层,萧山原本可以破开这一屏障,但他对秦惊蛰另一手握着的雌钺仍有留心。当那把钺从他身侧袭来时,他撤回了刀的下压之势,旋身躲避,与秦惊蛰拉开了距离。他们再次摆开守势,在大殿里缓缓踱步,像两只机警的斗鸡,等待一击之机。

萧山改劈为刺,攻击秦惊蛰的腹部。秦惊蛰右手将钺向内周抡挡,打歪刀的去势,左手钺向萧山脖颈左侧袭去。萧山腰部一软,身体后仰,避开这一击。萧山顺势下腰,左手单掌撑地,双足朝秦惊蛰腹部一蹬,秦惊蛰双钺交错于腹部,挡住萧山攻势。萧山腿部发力凶猛,秦惊蛰被这力道逼得后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萧山攻势未停,撩点劈砍,打出一套刀法。秦惊蛰只做守势,连连后退。萧山刀做剑势,向前一刺,秦惊蛰不再后退,侧身避开刀锋,前跨一步,右胳膊反肘打在萧山小臂外侧桡骨,右手所握雄钺钺锋已离萧山喉头几寸之近,小臂登时发力,要摆臂向萧山喉咙刺去。萧山立刻用左手握抵住雄钺叉口,钺锋尖利,萧山手掌喷出血来,血滴沿钺刃滴落在地。萧山压在秦惊蛰锁骨上的刀也越来越深,秦惊蛰的黑衣衣肩湿了一大片。但秦惊蛰仿佛没有察觉到痛苦,他在这一角力中,挣扎着探出左手雌钺,慢慢推到萧山脖侧,钺锋压迫在萧山颈部的大动脉上。

“你是认输,还是打算现在就死?”这句话是从秦惊蛰的牙缝里箅出来的。萧山没有回答,也没有卸掉气力。

“我数到三,你们同时卸力。”站在一旁观战的勐存出声了。秦惊蛰和萧山没有说话。

“一。”

“二。”

“三。”

秦惊蛰和萧山同时向后退了一步。萧山把武器扔在地上,说:“是我输了。”他的左手垂在身侧,整只手已经变成绛红色。

秦惊蛰的双钺坠在泥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已经握不住武器了,萧山的刀伤及他肩部的筋络,此番决斗之后,他左臂的大半功能将丧失。但这是值得的。他已经给翎子报了仇,萧山很快就会去见他弟弟了。

他瘫坐在地上,捂着脸痛哭起来。

 

勐存和萧山凑近茶几,昏暗的蜡烛照亮了他们的脸庞。他们伸出手,拾起手帕上属于自己的那枚广陵散。勐存看着指腹间夹着的那颗小小的药丸,脸上的迟疑一晃而过。这就是一切的结束?这颗药丸长得像一个句号。吞服下它,就是将这句号画在一生的结尾。这是一个迟到的结尾,勐存想。他应该在七年前就死去,死于那个快意恩仇的壮丽梦境,死于愤怒充盈的时刻,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在一群陌客的注目下死去。他将药丸喂入嘴里,灌了一口茶,吞入腹中,静待药效。萧山在他之后也这么做了。他包扎着绷带的手放在他的膝头,另一只手慢慢拨弄着菩提手串。他开始念一段超度的经文。

第三只手从黑暗中探入烛光,取走了最后一颗药丸。这一只手属于谁?我只能在描述完最后一场决斗后再描述这只手的模样。

 

没有人知道危杉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丁衣楼的江湖纷争是如何牵扯到中冶人的。但无论危杉今天是胜是败,都没有影响。因为勐存和萧山已经失了前两局,他们已经失败了。

怀伶在打量对方的时候,对方也在打量怀伶。他们体型相差得太悬殊了,他们站在那里,就像一头狮子和一只狐獴在对阵。

怀伶一身利落的短打装扮,头发在后脑勺束成一个紧实的发髻。她右手倒握着方才勐存用过的那把点银枪,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敌手的一举一动。

危杉本不愿意与女子对阵,但自己迟到在先,落了理亏。女人为什么要参与决斗呢?他心想,她应该收起脾气,回去抱娃娃。我和她打,简直是一个笑话。如果危杉的汉话和他的母语一样好的话,他一定会劝这女人回去,但可惜他无法用汉语清晰地表达他的意思。

危杉眼中的轻蔑当然逃不过怀伶的眼睛,她对这种眼神再熟悉不过了,但她一点也不生气。她说道:“喂,大个子,我手中的枪,和你的枪一样好使,等会你就知道了。”她的声音清脆又灵动,完全不像是一个妇人的声音。

尽管决斗的气氛很肃穆,但站在一旁的秦惊蛰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要用什么武器?”怀伶问。

危杉拔出腰侧佩刀。刀出鞘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是一把弧度完美的弯刀,没有任何一个中原的铁匠可以打出那样的弧度。

“这是我们骑马时,杀人的刀,”危杉说,“我不懂规矩,如果杀了你,你不要气我。”

怀伶一动不动地盯着危杉的刀。

危杉的攻法说明他并不是一个懂得武术的人。他将刀舞得大开大合,风中带出尖利的唿哨声。他的刀快极了,仿佛一道银光闪电。怀伶必须全神贯注才能避开危杉的攻击。她躲避得很轻盈,就像刀划开空气时,所带起的流动的风。弯刀在追逐那一缕风,但永远斩不断它。对于怀伶来说,这种躲避很快就成了一件简单的事,她很容易就可以从危杉的蓄势动作里猜测出他将要往哪个方向劈刀,这让她得以分心去思考自己可以从哪个角度出手。在右闪躲过危杉的一击后,怀伶顺势绕到危杉身侧,迈出下压弓步,右手一挑,枪尾便朝危杉膝盖内侧扫去。危杉后跳,避开这一击。怀伶反手将枪尾向前一送,正中危杉腹部。危杉吃痛,又后退两步。

殿外响起一道滚雷,雷声近在耳边。殿中所有人神情一震。若寻常人听见这雷声,一定会腿部发软,牙齿切切。

雷声兀然回荡在鸣鹤山的峡谷间。仅在几息之后,雨水便从白垩般的穹顶间倾盆而下。土司楼的大殿外响起了雨水敲击瓦片的嘀嗒声响,这声音渐渐加快,逐渐与疾雨的喧哗声响融为一体。大敞的殿门外刮进一阵夹杂着雨点的狂风,掀起堂中金色的幡帐。怀伶和危杉死死盯着对方。危杉脑后系起的头发被疾风拉扯着。他脱掉氆氇呢镶边的外袍,只着一件宽袖袍窄束口的白色武士服,下穿同样款式的长裤。袖口和衣襟以金绣镶边,显得华贵非凡。

危杉对怀伶产生了浅浅的敬佩之情。这样英气的女子,在中原就像白骆驼一样罕见。他对自己刚才冒进的攻击感到了一丝丝的后悔。这样好的敌手,这样一场好的战斗,不正是他所期待的吗?这雷声和这风雨是多么地令人舒畅啊,在这样的日子里决斗,一定是大苍的旨意。虽然怀伶方才的袭击蹭及了他的旧伤,但这轻微的疼痛却让他更加清醒了。

怀伶先进攻。

她的枪尖被危杉敏捷地躲过了。怀伶难以置信地收回枪身,几乎不敢相信刚才那机敏的闪避是由这个体格壮硕的中冶人完成的。她的讶异被危杉的回击打断了。危杉趁怀伶一愣的时机,左手握住了怀伶的枪,右手所握的刀自半空作劈势下落。怀伶不作停留,舍枪保命,向左侧旋身一避,与危杉背靠背,右胳膊向后一探,意欲反锁住危杉喉咙。危杉左手扔掉怀伶的枪,握住怀伶反手,用力一拧,想折断她的胳膊。怀伶脚尖一点地,以危杉脊背为支点,打了个后空翻。在这个瞬间,一声骨折脆响清晰可闻。

怀伶翻落在危杉正面。她的右胳膊还被危杉攥着,剧痛难忍。在着地瞬间,她抓起地上的枪,向前一刺,危杉立刻松手,后退。他大腿已泅染出一片污红血迹,在那白绸布料上很是显目。

怀伶抱着右臂,勉强站立着。她的右胳膊无力地垂搭在身侧。在做了一个深呼吸后,她挺起了脊背,单手握枪,用枪尖指着站在大殿另一侧的危杉。

他们同时冲向对方,举起了手中的武器。

 

第三只手悬在蜡烛的上空,它完全地静止在了那里。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第三人的身份。这场决斗可能发生在很久之前,也可能永远都没有结束。我所叙述的这些故事可能是真实的,也可能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因为距我落笔写下第一行字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这六个人应当永远地待在鸣鹤山的土司楼里,他们完全可以像绑在礁石上的普罗米修斯一样,白日决斗负伤,夜晚伤口愈合,翌日再次战斗。这一篇小说,只是一种叙述方式,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无限中的一天。他们完全可以用另一种格斗技巧再战斗,当我再次进入土司楼的时候,我就会记下另一种格斗方式。但他们的速度是如此快,就像蜂鸟的翅膀,我必须得借助文字的曝光,才能调慢他们的速度。翟梁的广陵散,将在消失后再次出现,永不断绝。如果我必须要写明一个结尾,那么这个故事可能是这样结束的——

 

祁城在雨水中已经发霉,浑若一具腐烂生蛆的死尸。淅淅沥沥的雨脚没有停歇过半刻。河水暴涨,已漫过堤岸。在沿街居所的檐下,一位老妪坐在木凳上,缝补怀中旧衣。她穿着红肚兜的孙子光脚在污水塘中嬉戏,污水溅得两条腿像泥中的莲藕。

怀伶打着一把油纸伞,捻起衣袂走过木拱桥,望见不远处两个唯一的活人,便走了过去。小孙子停下嬉水,望着这名来客。老妪没有抬头,只顾低头缝补衣裳。

怀伶走上前去询问:“请问,这祁城的出口在哪里?”

老妪没有抬头。

怀伶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又再次开口问道:“请问——”

老妪抬起了头。怀伶看见了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鸣鹤山的雾气在那双眼睛里缓缓弥散。

一道钟声在大地上响了起来,纸钱从空中撒落而下。怀伶才惊觉,已经到了中元节了。

 

(完)

 

作者注:

这个梦实际上不是这样结束的。我(怀伶视角)按照老妪所指的路,沿着一条河走下去,在河的尽头看见了穿着藏族服饰的危杉,然后我就醒了。

梦是很久之前做的,现在我只记得在土司楼的屋檐下施展轻功翩跹飞舞的飘逸。檐外一直在下雨,我猜测这个梦可能是在武汉的雨季时做的。

故事开头写完之后搁置了一段时间,所以前半段和后半段可能在叙事节奏上有些差异。土司楼是半真实半虚构的建筑。鸣鹤山是存在的,原型是恩施大峡谷。旅游时,我就住在能看到峡谷的一座旅店里。旅店的走廊是露天的,站在走廊上就可以看见雾气笼罩的山峰。山腰间,也有那样一条栈道,但土司楼是我附凿于上的虚构建筑。恩施的确有一座土司城,风格与汉式建筑迥然不同,独有韵味,我的秃笔难以描述其中一二,只好凭空构建了一个类似悬空寺的建筑。故事开头落笔时,我首先想到的是潘海天的《鸦巢决战》,想向这个故事致敬,但无论是建筑的构想,还是江湖侠客的设计上,我都没有他那么大胆。于是我转而思索为什么这六个人会齐聚在这里参与一场决战?梦可以轻浮,但落笔时却必须遵循一套逻辑规则。我用了六七百字简要分析了一下他们的心理动机,但仍然缺少一个核心事件能够同时涉及到这六个人。萧山和翟梁两派实际上代表了两类江湖势力,亲眷好友中各有为对方派系中人所杀。仇恨延续多年,到了不得不解决的地步。我很含糊地在文中提及了几句他们的个人故事,但没有详细展开。过多的陈述会让叙事节奏失衡,因为这篇小说里不存在一个突出的主角(落笔偏萧山一派),每个角色尽量做到运笔均匀。故事写到中段时,我加入了作者议论,这是因为我那时正在读王小波的《万寿寺》,便借鉴了这种作者在小说里分析小说人物的写法。读起来是有趣的,叙事上也很新奇。但不可多用,这是一种过于现代的,在我看来是有些偷懒的“技巧”。

这篇小说相比我以往所写的短篇还有两个不同之处就是多人物同场景描写,和武打动作描写。通常我只写两个主要角色同框的情节,而不擅长写人物过多的故事。人物过多时我会采取视角切换的写法,实际上就是甲和乙在A场景做了什么,丙和丁在B场景做了什么,很少有连贯地描写多人物同时出场。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擅长写群像,是的,很多文学大师都擅长写群像。

我最初开始写小说时,就很喜欢写武打戏,那时我会拿一根香蕉在写字台前比划,想象手里握着的是一把弯刀,如何躲避假想敌的攻击,又如何发起一击。后来这种想象技能好像丢失了,很久都没有再出现,直到写作本文时,我拿起了晾衣杆,想象它是一把银枪,我该如何克敌制胜。不过,和徐皓峰这样的写作者比起来肯定是一个笑话了。

 

新年快到了,祝大家春节快乐,都能买到春运火车票。

 

《五人茶》有一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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